一杯薄酒敬于公(图)

发布时间:2023-09-08 17:28 | 来源:新华每日电讯 2023 09/08 11:57 | 查看:1417次

  ▲郯城县人民政府所立县级文物保护单位“汉于公墓”碑。韩浩月摄

  韩浩月

  夏日的一个傍晚,车停在一处新建工厂的两扇大铁门前,看门老人疑惑地看过来,开车的朋友乔闪老兄下车过去打招呼,他与看门人似曾相识,在简单交流几句之后,看门人明白了我们的意图,知道是专程来拜谒于公墓的,于是示意可以进去。从看门人的眼神与表情中,我可以观察到,已经有许久没人前来探访了。

  工厂拉起了深深的围墙,围墙内的厂房也很高大,只是才建设了一半,不知道厂房的用途是什么。如果不是带着目的而来,很少有人会进入这样的厂区。围墙和紧闭的大门本身就是一种拒绝,如果再与看门人一面不识,陌生人很容易被拒之门外。带着点庆幸,我们向厂区南侧的一条小道走去。

  其实已经无小道可言,近人高的杂草荒木已经把过去可能存在过的小道全部掩藏。久居城市的人一脚踏入内心难免慌张,方才还亮晃晃的天空,此刻仿佛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遮天蔽日十几米高的大树,燥热的天气瞬间清凉了起来。越往深处走,越是人迹罕至的样子,无由来地想起《聊斋志异》里描述过的场景,陌生感潮水般涌来,但无尽的陌生当中,又掺杂着些许不易被觉察的熟悉与亲切。

  正是通过这次探访于公墓,我才真正了解了这座墓的重要性:元代戏曲家关汉卿创作的杂剧《感天动地窦娥冤》,取材自汉代著名的“东海孝妇”故事。这一故事最早被记录于《汉书·于定国传》,而之所以于定国被写进《汉书》,是因为他做过西汉的丞相。但于公墓中所埋之人并非于定国,而是他的父亲。于定国的父亲生前做过县狱吏、郡决曹,职位低微,算是无名之辈,连名字都难被人记住,所以后人尊称于定国的父亲为“于公”。于公一辈子做了两件大事,一是做狱吏期间坚持为屈死的“东海孝妇”申冤,促使新任太守祭奠“东海孝妇”并为之翻案;二是培养出来一个丞相,沾了儿子的光,他的事迹才被写进史书中……

  秦汉时期,郯县(今山东郯城)为一级行政区东海郡治。汉武帝时全国设十三州部,每部设一刺史,郯县为西汉徐州刺史部的治所。位于县城西关的这座“于公墓”,与县城东外环路侧仍然保存的那座“东海孝妇冢”互相印证,两处墓葬都是“东海孝妇故事”始发地在郯城的有力佐证。元代以“于公”为主人公的剧本有很多,比如王实甫写过杂剧《东海郡于公高门》等,不过都已失传,只有《感天动地窦娥冤》为士庶百姓喜闻乐见,一直流传至今。

  据县志记载,于公死后,安葬在县城西二里,说得比较含糊。现在网上有关于公墓的地址记录也不精确,只说是“于公墓坐落在山东省临沂市郯城县城西约300米处”。

  我在县城长居时,就知道县里有座著名的于公墓,但并不晓得里面埋的是于定国还是于公,网上不少文章包括当地人,把于定国错认为于公是经常的事。

  心怀丝丝的歉疚,以及大大的景仰,走近于公墓。在三块墓碑前站定,一块是康熙年间所立的碑,另两块分别是山东省人民政府和郯城县人民政府所立的“文物保护单位”之碑。康熙年间所立之碑历经岁月洗礼,古朴庄重,尽显大气,我有些担忧地问朋友,这么放置的话,会不会有被盗的可能?朋友说,盗贼恐怕也不知道这个地方。

  身处于公墓旁边,感觉身边数十亩的大树会说话,脚边旺盛生长的藤类植物会说话,它们所说的话语简单易懂到只剩两个字:“寂寥”。现在这里什么样子,四五十年前是什么样子,时光在这里仿佛被封禁了,看不到一丝当下的痕迹,让人感觉瞬间穿越到了几十年前。这样的封印,对于于公墓反倒起到了一种保护的作用。这里的肃穆景象,会让后来每一位到来的人,都能感受到历史的痕迹与分量。

  在古今文艺作品中,封建社会的狱吏通常被塑造成媚上欺下的势利小人,但于公的故事表明,同为底层人,他心怀宽厚、善恶分明,且对小人物具有同情、怜悯之心。在“东海孝妇”一案查办期间,他便发现其中的蹊跷,认为属于冤案。当时的太守一意孤行,拒绝了他提出的疑点。在新任太守上任后,他借当地大旱三年为由,建议新太守重审旧案,并祭奠孝妇,终于还冤死之人一个清白的名声。百姓喜清官,不分官职大小,于公因此青史留名,符合常理。后世纪念他,也多有一份警醒与倡导之意。

  于公虽然做了件大好事,但他的出发点却很朴素,并没有因为自己替人申冤而觉得有功劳。在他看来,这只不过是对通行世间各种大道理的一次忠诚执行而已。从真实人性出发,他或还有利己的考虑。比如史有“于公高门”典故,说于公老家(在郯县西二十里高大社,今郯城县马头镇高大寺村)所在闾巷的大门楼坏了要重修,于公对村里的父老说,“把门修造得高高大大的,要让高车驷马都能通过。我判案多积阴德,从未有过冤案,我的后代一定会有受封赏的人。”后来,于公的儿子于定国成了丞相,封西平侯,去世后朝廷封赠他谥号为“安侯”,孙子于永官至御史大夫,重孙于恬也继承了自于定国那里传下来的爵位。于家“一门三侯爵”,被认为是于公主持公道带来的福报。

  心怀敬畏,给于公墓的三块墓碑拍照,并继续问朋友一些有关于公墓的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怎么看不见具体的坟茔样貌?朋友说,眼前这个貌似小山坡形状的土堆,就是于公墓。早年间,前来祭奠的人多,就连路过此处的人都主动用衣襟兜一些土来添至坟上。久而久之,坟茔的封土越堆越大,已经没有一般所见坟茔的样貌了,所以当地人又称其为“大墩”。据朋友说,于公墓是过去县城里地势最高的所在,县里最早的广播电视差转台的铁塔,就矗立在于公墓之上。

  比起这个故事,朋友讲的另外一个故事,更显于公生前人品。说有一年除夕将至,狱内囚徒因无法与家人团聚而唉声叹气,于公冒着私放囚徒的巨大罪名风险,与囚徒约定,大年三十打开牢门“放假”,年初三必返。待到初三时,天公不作美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但所有回家过年的囚徒依然全部准时回监狱报到,竟然无一人缺席。这一传说无法验证真假,但相信有于公口碑作为保障,也是有一定可信度的。

  于公葬于我故乡已有2000多年,我停停走走也在故乡生活了40余年,说不定有数百次路过他的墓地,到现在才有拜谒的愿望并付诸行动,不知道算早还是算晚了。我觉得,能重新看见一位远古之人身上的闪光点,见识到其精神与人格的力量,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在看完于公墓与朋友一起聚餐的那个晚上,碰杯时朋友说:“据《丰城于氏族谱》记载,于公的真实名字叫于睿。”我终于知道了于公的真名、大名,于是提议大家一起举杯:“一杯薄酒敬于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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