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而优则仕”是对儒家的误读

发布时间:2016-01-25 19:39 | 来源:钱江晚报 2013年6月30日 B0004版 | 查看:841次

  “儒学入世,就接受世俗的游戏规则,也讲钱和权,会鱼目混珠。而我了解的儒家,是一种全面的人物精神——个人修身的问题、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人性与天道的关系,四个侧面缺一不可。”

  这是当代“新儒学”代表人物杜维明向记者抛出的观点。

  这一段时间,收录了杜维明早年间精彩随笔的《龙鹰之旅》、《迈进“自由之门”的儒家》、《现龙在田》,首次在大陆集结,由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这些随笔写于1966年到1985年间,披露了不少杜维明个人治学的历程。

  72岁的他,就是那个“仁义礼智信”的践行者。

  在《龙鹰之旅》中,杜维明写道:“整整4年——1460天都在哈佛学习,没有浪费过一天一夜为谋生活或娱乐而不学习。”

  记者则在这次采访结束后,依然在感受着他的谦和与包容——除了因出差和会议而中断采访的抱歉,他对每一个问题作答,除了阐述话题的内涵,还会给你足够的外延。

  很多年轻人愿意做一个公务员

  自愿进入文史哲学领域的很少

  记者(以下简称记):您是如何对儒学产生浓厚兴趣的?

  杜维明(以下简称杜):十五六岁读中学时,我碰到了启蒙老师周文杰,讲中国的民族精神。当时我们最讨厌政治课,对他有不礼貌的行为,还在讲台下摆一个闹钟,课还没结束闹钟就响了,惹得他不高兴。可是他选了五个学生,说我给你们上两天课,每周日下午一点,不能缺席。可我们那时都是打篮球的,他说这跟考高中毫无关系,但我不收你们钱,我教的东西你们会感兴趣。我们就去了。

  他教我们《古诗十九首》,教《大学》。读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到30分钟,我就觉得要学这个。 然后他向我们介绍他的老师牟宗三先生。牟宗三讲课,十几二十个学生,还有人倒茶,整个气氛就是以前中国书院教学的气氛。这给我很大的震撼,所以我决定要考东海大学,跟着牟先生。

  记:您后来游学美国,治学于哈佛、普林斯顿、伯克利等顶级学府。几十年来,一直致力于儒家传统与现今时代的融汇贯通。您曾说,自己不是一位职业的哲学家,那么您是如何定位自己的?

  杜:我希望我做一个思想家、或哲学家的工作。但是,职业的哲学家与现实社会多少会比较疏离,而我希望自己像孔子倡导的那样入世,参与到现实当中去,所以我对自己的定位有职业性的一面,但并非职业哲学家。我希望扎根在儒家传统,对人类现在碰到的重大问题,做出一些创建性的回应。

  记:在退休之后,您到北京大学高等人文研究院担任院长,为什么选择到北京从事儒学研究?

  杜:我到了美国就想,儒学在中国大陆的发展什么样?如果我对儒学的发源地一窍不通,那我从事儒学研究都是边缘的。我曾很乐观,认为用十年时间,北大一定能成为儒学研究的重镇。但现在我不这么看了,因为大环境还是不如意,北大文史哲学科的全部投入,不到光华经济管理学院的1/4。另外,自愿进入这个领域的学生很少,现在很多年轻人的愿望是做一个公务员。

  我完全不能认同愚公移山

  你把门开到另一边就行了

  记:儒家思想最本源的核心价值观是什么?其中有些什么普遍性的误解?

  杜:西方很多学者都认为“礼”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但实际上最重要的应该是“仁”。儒家对于人本质性的理解,不是希腊哲学里讲的“人是理性的动物”,也不是“人是利用工具的动物”,也不是“人是利用语言的动物”,而是“人有感情,有同情心”。

  这个“仁”是有主体性的,就是孟子讲的“治德也讲大体”。1993年马王堆出土的文物,把“仁”字写成,上面是身体的“身”,下面是心脏的“心”,身心为仁。

  “天人合一”也是儒家非常核心的观念之一,人不仅是观察者、欣赏者、参与者,同时是天的共同创造者,荀子说“天生人成”,宇宙是天生的,但是靠人来完成。大禹治水,是“天生人成”最好的价值体现。

  相反,我完全不能认同愚公移山。表面上是体现了人的能力,但是仔细想想为什么?最简单的办法,你把门开到另一边不就行了,你一定要从这一边出去吗?花那么多时间破坏这个山,一代一代的人去挖?

  记:五四运动以来,儒学在中国遭受了猛烈的批判,这种批判有什么偏颇之处?

  杜:五四追求的科学民主,更多的是工具理性——科学就是工程学,要富强,民主就是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这不是真正的民主精神。

  其实,儒家的人文精神,是西方启蒙运动开始的重要资源。伏尔泰、莱布尼茨等大家深受儒家文化的影响,儒家的反迷信、反神权、通过政治精英的介入,使社会秩序井然、生产力、商业发展,这与启蒙思想是相通的。

  记:孔子一生都是入世的,您怎么看待儒学跟入世的关系?

  杜:很多人认为,儒家推崇“学而优则仕”,这是严重的误读。孔子认为,政治要创造一个环境,使大家安全、富裕、受教育。通过道德教育来转化政治,不是反过来接受政治的权威。

  知识分子绝对要和既得利益划清界限。儒家要求一个有良知、理性,有独立人格的人,来为社会服务。儒家把公、私、官分开来,官应该为公,如果官这个层面完全贪污腐化,那么公就不是在官方,而是在民间了。这体现了儒家为民请命、以人为本的精神。

  记:在这个大的环境中,儒家可以扮演怎样的角色?

  杜:我最近思考比较多的,是儒家能否扮演中介的角色。2001年联合国文明对话年,18个人的对话小组同意把儒家的金科玉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作为人类对话的基本原则。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儒家学说不仅能够,而且已经成为了重要的中介。

  儒学很时髦也容易被腐化

  真正的复兴是思想的认同

  记:这些年国内出现儒学热,当代儒学的复兴的总体状况究竟如何?

  杜:1985年,我在北大上课,在讨论时,77、78、79级的研究生说——杜教授我们看你好象认同儒教,这在我们这一代人绝对不可能。我们可以了解、批判、研究,但是不认同。

  而今天,清华北大研究中国哲学的学生,认同儒学的比例已经超过70%。

  中国社会问题很多,特别是钱理群所说,北大在培养“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们虽然病了,但是元气充沛。中华民族今天气势如虹,但背后支撑的不应仅仅是物质力量,也应有道德的力量。

  现在儒学变得时髦,但儒学也容易被腐化。现在很多赞美儒学的人,可以得到利益,实际上是司马迁所讲的“利禄之徒”。因为儒学入世,就接受世俗的游戏规则,也讲钱和权,会鱼目混珠。而我了解的儒家,是一种全面的人物精神,个人修身的问题、人和社会的关系、人和自然的关系、人性与天道的关系,四个侧面缺一不可。

  现在我们谈儒学的复兴,不是仅仅在生活习惯上复兴,不仅仅是“大家来做好人”的层次,而要在文明最深层次的哲学思想上,获得广泛的认同。

  记:如何来争取获得这种广泛的认同?

  杜:现在,我们经济上强大了许多,但是,在精神文化上获得认同很难。实现中国梦,民族的复兴,不能只靠经济,还要靠文化。

  现在我们学西方的东西,什么都学。但是,即使我们把西方的东西全学到手了,并不能使我们成为一个伟大的民族,只是能在世界上存活下去。

  怎样成为一个伟大民族?在自由之外,还要发展正义的观念,理性之外,还要发展仁爱的观念。儒家的以“仁爱”为核心的“仁义礼智信”的价值,在中国的社会深入人心。

  我们经常持肤浅的现代化理论——你们太穷我给你钱,把你们的家园改建成景区,吸引观光客赚钱。但我们尊重他们、了解他们吗?对于有真正信仰的人,你用钱诱惑是没有用的。

  记:儒学在中国的发展势头如何?

  杜:对于未来,我审慎乐观,这要靠政治、学术、媒体、企业等各界精英,尤其是企业家,现在中国有了越来越多的儒商。

  其中,浙江的表现非常好,文澜书院、万松书院、马一浮研究中心都办起来了,在浙江大学我们有了儒商与东亚文明研究中心。浙江有一份杂志叫做《浙商》,浙商群体鲜明地体现出儒商的气质,私企比国企表现得好。

  我们经常持肤浅的现代化理论——你们太穷我给你钱,把你们的家园改建成景区,吸引观光客赚钱。但我们尊重他们、了解他们吗?对于有真正信仰的人,你用钱诱惑是没有用的。本报记者 屠晨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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