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家暴、被围殴、被尾随,他们用格斗向暴力说不(组图)

发布时间:2019-12-29 22:22 | 来源:澎湃新闻 2019-11-26 12:01 | 查看:886次

  编者按:11月25日下午,凭模仿蒙娜丽莎妆容成名的美妆博主宇芽,连发两条微博倾述自己被家暴的事实。并在一条视频微博中写道:“我被家暴了,过去的半年我仿佛活在噩梦里,关于家暴的这一切,我必须说出来!”

  本文作者曾在格斗课上认识了几个暴力受害者。他们有的曾在丈夫的拳头下选择原谅,有的曾被高年级学生堵在厕所围殴,有的曾在停车场被尾随......在经历身体与精神的双重折磨后,在选择与暴力搏击后,人生终于重新开始。

  文 | 刘文

  编辑 | 王迪

  1.

  伊莲娜至今仍然记得她离开她的丈夫的那天。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在那天之前的三个多月里,在社工的帮助下,她趁丈夫不在的时候逐渐把一些必需品藏到朋友南希的家里。她怕开车会被邻居看见,所以每次都偷偷地趁午后人少的时候走路去南希家。她在南希的家的客房的衣柜里藏了一个沃尔玛的环保袋,她把这个环保袋称为“survival bag”(求生包),里面有她的护照、驾照、信用卡,为数不多的一些现金,几套换洗用的内衣裤,宽松的运动卫衣和裤子、围巾、手套,一本她很喜欢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社工替她准备的被家暴的证据,记录着不同政府和民间机构的热线电话的通讯录。

  第一次家暴发生地很突然。她的丈夫看到她和同事下班后在酒吧小酌一杯,她的女性同事身材高大,剪着短发,看起来像个男的。丈夫误以为她出轨,在她回到家之后,一句话没说就拽着她的衣领把她提起来,让她气也喘不上来,接着,又一拳将她打倒在地。

  她没有辩解,而是当着他的面把衣服和鞋子都收到箱子里去,在他面前甩上了门。

  下一秒,她就被追出来的他拥抱在怀里,他像渴求注意力的孩子一样哭着问她为什么不解释。而当她讲清楚缘由之后,他承认当时是酒喝多了,气不打一处来。他下跪去求得她的原谅,甚至抓着她的手让她扇自己耳光,发誓一定不会有下次。

  但就像家暴报道里提到的 “家暴只有零次或者无数次的分别。”他嘴里说没有下次,但下次总是会发生,而且越来越频繁。一开始他还会解释是因为自己事业不顺,或者在赌场里输了钱,到后来,她就成了他发泄情绪的垃圾桶。当她一次次原谅他,他也一次次不再拿她当一回事。

  之后,她因为公司倒闭而下岗在家,他阻止她找工作,半威胁半逼迫地让她在家里做全职太太。她需要用钱的地方都要经过他的同意,也因此极大地满足了他的控制欲。他打了她之后,挑衅般地打开门让她离开,反而是她哭着请求他让自己留下来。

  而他们在外人看来仍然是恩爱夫妻。丈夫会在酒吧里慷慨地给同事和邻居买酒,他笑起来很大声,对于橄榄球和棒球比赛讲得头头是道,很多人对她说他丈夫是他们见过的最热情开朗的人。外人很难相信他会家暴,而她也从未寻求过别人的相信或帮助。她不觉得自己能适应没有他的生活,尝试找新的工作,也不相信自己在快四十岁的年纪可以找到更好的共度余生的人。

  直到她之前的同事屡次在她身上发现淤青,才瞒着她联系了社工。社工了解到她的实际情况后几次三番劝她离开,甚至答应送她去其他城市的安置点,替她介绍工作。但她拒绝了。

  她已经很久没有独立生活了,还有很多现实的顾虑:缺乏与社会的交流,缺乏金钱,人脉,最新的技术技能。但她还是按照社工的建议,在离家最近的朋友南希家里放了求生包,以便随时逃走。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真的会将逃跑这个听起来惊险刺激的计划付诸实行,直到那一天的到来:再普通不过的三月中的一天,她照例早早醒来替他准备早餐,但就是醒来的那个刹那,她突然觉得自己受够了。

  “你没有提前给谁打电话,或者联系过社工?”十五年后,我在洛杉矶Brentwood地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尝试追问伊莲娜是如何做出了那个重大决定。“没有,我醒来,然后突然意识到,就是今天了。”

  她仍然记得那天的很多细节,但是她很难用语言表述那种感觉。她想通之后一分钟都不想在家里待下去,等丈夫出门上班之后,她就给南希打了个电话,说自己马上出发去她家,离开了禁锢她长达七年的婚姻。

  她走过邻居家种得整整齐齐的蔷薇花丛,走过了教堂、超市,走得身上微微出汗。她像大学里那样把毛衣脱下来,像披肩一样系在脖子上,感觉如此放松,仿佛一切自然会按照她的设想发展。

  但是南希非常紧张,她站在门口,一看到她就冲下台阶拦住她。当知道伊莲娜下定决心离开家,并住在自己家的客房后,南希语激动地挥着手,语速飞快地追问,“万一你的丈夫找上门来怎么办?万一你要在这里住很久怎么办?万一你一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这里每个人都认

  你,到时候穿帮了你的丈夫来找我报复怎么办?”

  伊莲娜这才明白,南希根本没有让她在家里住下的打算。南希可以替自己存放物品,可以替自己购买生活必需品,但是收留一个没有收入来源的离家出走的妻子是她不想承担的责任。

  “那我怎么办呢?”她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我不知道。”南希摊摊手。

  大概是出于愧疚,南希拿出她的环保袋,把冰箱里所有的水果和饮料都放了进去,还给了她一些零钱。伊莲娜站在南希的客厅里,按照她的通讯本上的联系方式,一个接一个地打电话,询问任何有稍许交情的人,问他们能不能收留自己。

  好在只与伊莲娜见过两三次面的露西收留了她。

  露西是健身俱乐部的教练。俱乐部定期开设免费的女子防身术课程,而伊莲娜去上过几节课。露西大概看出来她有什么难处,但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课程结束后,把电话号码写在课程介绍的背面给了伊莲娜。露西话里有话地说,俱乐部里很多女学员都受到过各种挫折,如果她有需要,随时都可以打给她。伊莲娜打了十几个电话之后,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拨通了露西的电话。没说几句,露西就答应会接纳她。

  露西开车来南希家将她接走。健身教练的收入并不高,因此露西住在离市区很远的一间小公寓里。小公寓只有一间卧室,所以沙发就成了伊莲娜的睡床。冬天的时候,浴室只有五分钟的热水,露西教她如何快速地洗头和冲洗身体。她在露西家住了很久,露西并没有把她当成是需要施舍的可怜人,而是带着她一起做饭,运动,一起去海边骑脚踏车,在周六的晚上去酒吧喝酒。

  伊莲娜常常自愿来健身房做些登记会员资料、打扫更衣室之类的杂活。作为报答,健身房的教练们允许伊莲娜免费上他们的课。

  当伊莲娜上到第五个月的时候,教练瑞奇教大家如何在被掐住脖子抵到墙上的时候反抗,伊莲娜一下子就想到自己第一次被打的经历。下课后,她找到瑞奇,小心翼翼地问他能不能单独辅导一下自己。瑞奇答应了,还夸奖了伊莲娜的基本功很扎实,体能很好。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伊莲娜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面对打击毫无还手能力的自己了。

  她非常非常努力地把自己的生活拼凑起来。她坚持去上社工介绍给她的免费心理咨询课程,找朋友帮忙修改简历,买了书自学简单的计算机编程。在离家出走的六个月后,她找到了一份办公室文员的工作。工作了快一年后,经理破格给她连升两级,她终于有了还算充裕的收入。她和露西一起搬到了一个地段好点的区域,租了二居室。她已经坚持训练马伽术一年有余,露西教授儿童课程的时候,她会在边上做露西的助手。

  “很多时候,没有人可以拯救你,只有你能够拯救你自己。你必须相信自己的力量,相信自己有能力克服任何困难。”她笑着对我说,“我学了马伽术这么多年,并没有真的和人打过架什么的,但是奇怪的是,我知道自己很强大,似乎别人也知道,便不会有人主动来找我的麻烦。”

  我是在马伽术俱乐部的女子防身术课程上认识的伊莲娜,彼时她已经五十来岁,头发灰白,但是可以一口气做三十个俯卧撑,也可以眼睛不眨一下地连续做十个引体向上。每当要教新动作的时候,教练总是让她上来做示范,她腾挪、躲闪,比大部分青年男学员都更灵活。我上第一节防身课的时候,没有任何经验,非常害羞又尴尬,伊莲娜主动走上来问我,“我可以做你的搭档吗?”我一不留神踩了她的脚,她痛得龇牙咧嘴,依然微笑着对我说,“第一次上课总是会犯错的,我们慢慢来。”

  对于许多新学员来说,伊莲娜就是我们的知心大姐姐。早晨的课,她总是会在健身包里放一些巧克力,以防有人起得晚来不及吃早饭。在更衣室里,她小心观察我们身上的淤青,然后像变魔术一般从她的包里拿出消除淤青的药膏。她会深夜陪我们打长长的电话,周末请我们吃新潮的甜品,拥抱我们,也给我们温暖。

  露西早就离开了洛杉矶,但是伊莲娜决心将露西给她的温柔传递下去,传递给所有需要的人。

  2. 

  马伽术并不是一项广受欢迎的运动,这项字面翻译为“近身格斗”,由以色列发明的特种军用格斗术动作不像跆拳道或者空手道那样酷炫,也没有任何的比赛可以参加。这项运动以自卫和防御为基础,所以很多学员都或多或少被暴力阴影所笼罩。他们中的很多人像伊莲娜一样,有着不为人知的过去和隐秘伤口。

马伽术训练

  他们把健身房当成自己的安全区和避风港。也因为这种情感共鸣,马伽术的课堂有一种格外热情和友爱的氛围。有人有做不到的动作,其他人会停下来为他加油,而有人有心事想要倾诉,学员和教练也都主动留下来成为对方的情感依靠。上课的时候,有人突然痛哭流涕,大家关切地围在一边,但也不会贸然安慰,而是贴心地递上水和纸巾。

  刚开始接受马伽术训练时,我因为体能差,几乎很难坚持上完一堂课。教练麦克提议我每周四早晨七点和他一起“特训”,我也因此发现了麦克的“隐秘伤口”。

  麦克的名字在圈子里如雷贯耳,但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强壮。他身高大约一米六,比我还要矮一些,体格坚实但不壮硕。他穿着宽松的连帽衫走进教室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个平淡无奇又瘦弱的中年男子。

  因为从小就比同龄男孩更加瘦小,麦克从小学开始就是被霸凌的对象。

  他出身在底特律这座以汽车行业为主要经济支柱的城市。麦克出生的上世纪六十年代,汽车行业竞争越发激烈,面临着成本、技术革新等多方面的挑战。随着美国汽车行业霸主地位的不再,和机器自动化取代了大量工人的岗位,这座城市的经济逐渐变得萧条。那些饥饿的正在长个子的男孩用拳头作为威胁,抢走了麦克的父母给他带的零食、糖果,作为午餐的花生酱三明治。男孩们通常三五成群,一起出动。麦克曾经向老师反映,想要息事宁人的老师却听取多数方的意见,反而认为是麦克主动挑衅。

  麦克很聪明,在这所生源普通的公立小学里,麦克是第一个能算出两位数乘法的孩子,也是第一个可以完整写出一首诗的孩子。即使和周围人都格格不入,倔强的麦克也从未试过掩饰他的聪明。他总是在填词游戏上胜过班里所有的男生,也总是在别人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一个人在底下说出正确答案。恼羞成怒的男生把他堵在厕所里,踢他的肚子,打他的脸,把他的头摁在水池里面,直到水龙头划破了他的眉毛。

  他的母亲建议息事宁人,而他的父亲觉得必须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父亲带着麦克去市里有名拳馆拜师学艺。

  十四岁那年,在数学竞赛中得奖的麦克得到一双滚轴旱冰鞋作为奖励——这在他们那个萧条的街区是个稀罕货。他拎着旱冰鞋在街上走的时候,被学校里那群孩子堵住,而也就在那个瞬间,他这么多年来受到的委屈一下子爆发。他忘记了师傅教给他的套路和拳法,他胸腔里充满了愤怒、委屈,毫无章法地挥出了一拳又一拳。

  终于发泄完后,他发现自己的额头和拳头都血迹斑斑,但他是唯一一个还站着的人,其他人都被他打倒在地,他的旱冰鞋被扔在一旁,完好无损。肾上腺素褪去之后,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和其他男生身上的伤口,蹲下身,剧烈呕吐起来。

  “没有人会想和你上床的!你永远都是最不受欢迎的侏儒!”从那以后,身体上的霸凌停止了,但精神上的霸凌仍然如影随形。自卑一直伴随着麦克,他不敢对喜欢的女生示好,也不敢对朋友这个词有任何奢望。开始拳手生涯之后,他被人评论为“最不怕死的”。他会在对峙中冒险进攻,即使在绝对劣势依然坚持战斗。他说自己很少体会到情感,无论是恐惧,还是害怕,还是爱。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好失去的,这种心如止水的感觉让他在拳击场上比那些有七情六欲的人更冷静。

  “我虽然个子小,但是我脑子好”,他指指自己的头部,“我的发挥是最稳定的,而且即使在劣势下,我也不会乱了阵脚。我总是会做出最有逻辑、最优化的选择。”

  他非常轻描淡写地提到自己当年的成功,他的志向从来不在于拿拳王腰带,他只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成为受欢迎的人。而他也感觉到,那些通过挥舞拳头发泄不满的岁月并没有让他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他回忆起开始赢得比赛的那些年,他赚了一些钱也赢得了一些名声,和五个大学同学合租了高级公寓顶层的豪华精装修套房。在大家手头拮据的时候,他承担了大部分的房租。他用自己的奖金买来啤酒、香槟供所有人享用,和室友们一起看电影,去酒吧喝酒。虽然他一直是内向的性格,不喜欢和人说话,对酒精和夜店也没有丝毫兴趣,但他还是渴望能合群。他很难理解大家说的笑话,段子,但是别人一笑,他立刻跟着哈哈大笑。

  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些朋友。但当一年租期到期时,其他五位同学告诉他,他们下一年会去别的地方租房,已经签好租房合同了。

  他开始独来独往,用奢侈和自大来掩饰自卑,到处说自己根本不需要朋友和爱人,装作对一切毫不在意。“其实我特别孤单,每天都要靠酒精和安眠药才能入睡。”他笑着形容当年的自己,仿佛在说一个和自己毫不相关的人。

  但是他如今确实和当初那个自卑又自大的男孩截然不同了。所有教练员和学生都爱他,他开设的工作坊吸引了各地的健身爱好者来参加,他带出来的许多徒弟现在都有了自己的健身房。而洛杉矶当地的警察和消防队常常邀请他去做讲座,他个子小,移动快,判断准确,风格自成一体,许多人都想成为像他一样的人。

  “我发现教书育人比赢得比赛更能给我带来满足感。特别是看到我教出来的那些警察、消防员将我教的技术运用到工作中去,帮助普通市民,这让我觉得特别充实。”麦克说。他是每天早晨最早到训练房开始训练的,也几乎是最晚走的。学员在普通的课堂里面有任何跟不上、做不出的动作,他都留下来给他们免费“开小灶”。有个学员学了一点皮毛之后就去找过去霸凌自己的人打架报仇,被警察抓住之后,没有其他家人和朋友可以信赖的学员找到了麦克,麦克二话不说就去交了保释费。从此,麦克免去了这个学员私教的费用,而是专心训练他。麦克帮助他发泄青春期过剩的精力,亦在他觉得人生毫无希望和盼头的时候替他找到了参加巴西柔术比赛这一项目标。

  “很多人都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下,而我恰好有从中走出来的经历。改变别人,尤其是像我一样受过欺凌的人的生命,是我能想到的,全世界最有意义的事情。”他如此说道。如他所言,和他私下聊天的时候,他不光讲格斗的要领,还像个可以依赖的长辈,传授许多人生哲理。

  “只有三件事情值得你去战斗:你的生命,你的自由,和你爱的人。”他总是把“爱”挂在嘴边,训练之余,带我们练习瑜伽、冥想,教我们学会原谅,学会寻找心灵的平静。

  麦克给我特训了很久,我一度以为自己技术非常厉害,报名参加了橙带(orange belt)的考试,觉得十拿九稳。没想到考官正好是麦克,他给了我不合格。

  考试之后,我收到他写来的几千字的邮件,里面详细分析了我技术中的不足之处。语言讲不明白的地方,他都画了图片作为说明。

  “我觉得你太争强好胜了,考级要比别人先考,分数要比别人高,但很多时候,我们不是为了向别人证明什么,而是为了和自己和解。”考试后的第一堂课,他早到了很久,一见到我,就赶上来解释为什么给了我不合格。

  “你总是很急躁,想要把动作一下子就做完,和人实战,你想一下子就把人家打倒。你总是想要立刻得到什么成就,但生活的道路很长。你不用特意去赢得什么,你只需要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让自己的每一天都活得快乐。”他非常诚恳,我偷偷把头侧过去,用袖子蹭掉眼泪。

  他给我看他的Facebook(社交软件),他如今和曾经霸凌他的几个孩子都成了Facebook的好友。麦克说,毕业三十周年的时候,学校有校庆活动,而因为他的一些名气,那几个孩子加了他好友,还有人邀请他去给自己公司的同事上健身课程。”

  “那你怎么就通过了他们的好友申请了呢?”我吃惊地问, “他们根本不值得你的原谅。”

  “我不是为了他们好才原谅他们的,我没有那么高尚,”他说着说着,叹了口气,“其实我是为了自己。我恨了他们那么多年,训练拳击的时候,总是把对手或者是沙袋想象成他们。但是,当他们发好友申请给我的时候,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恨他们了。我知道他们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年那些傻小子。而最关键的是,我已经长大,不再让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事情影响我现在的生活。”

  “那这代表……你已经忘记过去了吗?”

  “不是,而是我回忆起童年的时候,已经不会有苦涩的感觉了。我知道我有不幸的童年,但那又如何呢?我现在成为了更好,更坚强的人。”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说我总有一天会明白他的。

  多说无益,他让我和他一起进行冥想训练。他总说,让身体变得强壮并不难,让头脑变得强壮才难。

  3. 

  与麦克不同,瑞奇教练上的课并不多,因为他还有一个身份,是洛杉矶艾尔索冈多地区的总警察长(Chief of Police)。大多数时间,他都忙于探案,缉拿凶手,维护治安。

  据说许多学员都是他介绍来的,那些学员是他手下暴力案件的受害者,洛杉矶并不是一个治安良好的地区,更何况大部分的暴力案件都是熟人犯罪。

  他开设只针对女性的自卫防身术课程,找来最高大强壮的男学员做陪练。男学员模仿暴力事件的犯人,他们抓住女学员的头发,从背后熊抱住她们。他们骑在女学员身上,让她们动弹不得。曾被粗暴对待过的女生因为恐惧几乎崩溃,瑞奇等她们的情绪稳定下来之后,让她们一次次练习,直到能够克服心理上本能的恐惧,用巴西柔术的技术脱身为止。

  我们在停车场进行实战演练,一半的学员拿着塑料做的手枪,狙击步枪,长刀,匕首,棍子等,躲在暗处,“袭击”另外一半的学员,而另外一半的学员则要在昏暗的场所,用武器防御的动作要领一一化解。

  他还喜欢让一个班上的同学都聚集在狭窄的走廊上,挑出一个学员从走廊经过,而剩下的十几名学员则可以用任何学过的搏击姿势攻击那个学员,掐他的脖子,从背后熊抱他,拽他的手臂,用拳头打他的脸,被选中的学员必须要躲闪腾挪,用最少的力气规避最多的风险,然后争取在最短的时间里通过走廊。通过之后,便换下一个学员来接受这般考验。

  他的课以激烈和残酷闻名,用他的话来说,他并不是在拳馆里面靠打沙袋学会的功夫,而是真刀实枪,一拳一脚地在街上,在和歹徒搏斗的过程中学来的。

  我自诩意志刚强,但是才上了几节他的课,已经挨了好几下拳头,有一次被打中眼睛,我嫌痛,便提早结束了课程。再接下去,上瑞奇的课的人越来越少。大家怨声载道,不明白为什么在教室里练得好好的,非要到停车场里去对同班同学“大开杀戒”,有拿着“武器”却迟迟不进攻的,还会被瑞奇毫不留情地踢屁股。

  总是穿着高贵优雅的西装套装,踩着高跟鞋来健身房的女生简却和大家不同,她最喜欢瑞奇的课,训练起来格外努力。瑞奇让大家五分钟里做满一百个俯卧撑,同学们都在讨价还价,说做八十个就好了,唯有简一言不发,立刻就开始做动作标准的俯卧撑。

  换上运动服的她依然妆容精致,头发的波浪造型一看就是在美发店里花了不少工夫做的,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和她做训练对手的男生弗朗克都不敢真的用力气去掐她的脖子,或者将她绊倒在地。反而是她,郑重其事地把弗朗克挡在更衣室的门口:“你怎么不认真和我训练。”

  “因为你——”弗朗克指了指她已经换上的精致的黑色裙装。

  “因为我看起来不像是认真学习格斗术吗?你这么做简直是歧视!”简因为生气脸涨得通红。

  她是因为有一次在停车场被人尾随才来学习马伽术的。歹徒从背后击昏了她,夺了她的车钥匙,开走了她的车。她很幸运地被好心的路人发现,送去医院,除了轻微脑震荡以外并无大碍,车也很快找到了。有人安慰她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很小,但是她依然决心令自己强壮起来。

  而我自己学习马伽术的契机,也是因为一场意料不到的危险。有天晚上,我和朋友去南加大附近加油站加油,朋友一踏出车门,便被两名黑人壮汉挑衅,不得不交出身上所有的现金才得以脱身。

  “女生学格斗干什么?不怕找不到男朋友吗?”我和简聊天的时候,发现我们都听过类似的提问。我曾遇到过一个相亲对象,向我炫耀他力气很大,可以保护我,而在知道我在学习格斗之后,评价道“一个女的这么野蛮,成何体统”。

  也有人质疑学格斗会不会使人在家庭中更有暴力倾向。即使是创造了中国选手最高世界排名的综合格斗选手张伟丽也说过,很多人问她会不会家暴,而她不得不借助采访的机会澄清:“我拳头很硬,但不会用来打老公。”

  我的经历告诉我,世界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美好,有的时候,你会被利用,会被伤害,甚至什么都不做,厄运有时候也会找上门来。而当自己的身体和头脑都变得强大,才能更加平静地面对生活中的磨难,在自己选择的梦想道路上更加执着。

  当我站在训练室的拳击场上,被搭档逼到角落的时候,唯有反抗才有一线获胜的机会。我学会了在绝境中收拾心情,奋力反击;学会了如果放弃就一败涂地,所以必须要战斗到底;也学会了无论何时都不能寄希望于他人的援手,而必须要把命运握在自己的手里。那些曾经即使咬牙坚持也完成不了的动作,我如今都可以轻松做到。而曾经无论多么努力都无法击倒强大的对手,如今我和他们已经在技术上平起平坐。我发现我自己比我以为的更加强大,更加靠得住,在生活的难关面前,我也更加一往无前。

  伊莲娜,麦克,简都向我提起过,他们在练习格斗技术时“找到了他们自己”。我想,他们的意思应该是在动荡的世界里,找到了自己本身所蕴含的巨大潜力,并因此所向披靡吧。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均为化名。图片均为视觉中国资料图。)

  【作者简介】

  刘文,美国南加大理学硕士,前普华永道高级审计师。从事写作十多年,擅长中英文翻译,散文和非虚构,热衷于发掘时代的洪流中常被忽视的个体的经历和命运。作品见于《上海文学》《香港作家》《ONE一个》等。出版有《这世上的种种告别》等书。微博 @刘文trac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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