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英雄的戈壁母亲(报告文学)(图)

发布时间:2020-01-11 17:48 | 来源:光明日报 2020年01月10日 14版 | 查看:920次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历史足音

  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也是新疆和平解放70年。8月中旬,我不远万里从山东来到新疆——为了多年的夙愿,也为了追寻一段关于新中国第一代边疆建设者的记忆。

  岁月和英雄的名字如一粒粒珍珠,用时间的银线串起宝贵的项链,挂在历史和祖国胸前。

  山东把守祖国东大门,每天迎接太阳从地平线上冉冉升起;新疆地处祖国西大门,每天恋恋不舍地送走太阳余晖。泰山天山根连根,鲁疆人民血脉相连。   20世纪50年代初,2万多名山东年轻女性,从齐鲁大地来到祖国西北边陲新疆,成为新中国第一代边疆建设者和守卫者。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1949年刚刚解放的新疆,稳疆固边任务严峻。1952年2月,为了祖国领土的完整和安宁,遵照毛泽东主席发布的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命令,人民解放军十万官兵成建制地分批转入生产建设,一手拿枪,一手拿镐,不穿军装、不拿军饷,自给自足,铺展开一幅屯垦戍边的英雄画卷。

  山东是革命老区、抗日根据地,1948年就是解放区了,妇女和姑娘们做军装、备军粮、支援前线,早早接受了革命思想的熏陶。1952年春,抗美援朝在招兵,建设新疆也在招兵。新疆军区到山东招收女兵的消息一传出,山东姑娘报名踊跃。亲朋好友都说:“这些丫头们都疯了,非去新疆不可。”有的身高不够,往鞋里加鞋垫;有的年龄小,就虚报年龄;有的怕爹娘不同意,瞒着父母赶往招兵点……

  1952年参军的山东女兵,先后分四批从山东的青岛、济南、潍县、兖州等地乘火车,到西安或兰州改乘汽车,经万里之遥,大都一个多月才赶到新疆境内。沉寂了几个世纪的丝绸古道,涌来滚滚的车队和斗志昂扬的士兵,篝火烧焦了久远的沉寂。

  据统计,1952至1954年间,先后有2万多名山东女青年进新疆,其中相当部分有军籍。不久,她们陆续脱下军装,转业到新疆各地的团场和县市。这些女兵们和男兵一样,克服了难以想象的困难,无论春夏秋冬,住地窝子、喝涝坝水、扛着农具开荒生产。这是既不属于农民、也不属于部队,却肩负军人职责的农垦职业,这里是看不见硝烟的屯垦戍边战场。

扎根荒漠

  “滚滚黄沙遮住天,茫茫盐碱连成片;满目荒凉杂草生,野兽出没无人烟。”这是当年兵团战士留下的顺口溜。

  那天我们驱车跑了两个多小时,赶到兵团12师222团军垦遗址,那里还保留着当年的地窝子原貌。四周是茫茫沙漠和稀疏低矮的野柳,钻进去,地窝子里边一人高,五六个平方米,四壁是干裂的黄土,透过窝顶的柳草能看到天空。骄阳似火,地面温度有四十多度,酷热难耐。难以想象,我们的前辈就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新疆干旱少雨,到处是茫茫荒野,戈壁碱滩上摇曳着稀疏的红柳、梭梭、碱蒿子。当时自然条件恶劣,生产力低下,生活极其艰苦。茫茫戈壁滩,没有路,没有树,没有人烟。一烧荒,狼和野生动物四处乱窜。没有房子住,就在戈壁滩上搭帐篷,或挖窑洞、挖地窝。经常睡到半夜帐篷被大风刮跑,只好四处寻找被刮走的衣被和盆盆罐罐。

  地窝子,说白了就是一人多深的大土坑,像山东的地窖,在平地上斜挖下去,再平掏出一个大洞,在洞底留出当床、做桌的土墩和行走的过道,用木头拱住屋顶,上面盖上胡杨木、红柳条、芦苇和泥浆、湿土,留出门窗,就是居住、生活的场所。窝顶基本与地面持平,时常有羊和孩子掉进地窝子。晚上睡觉,躺在床上可以看见天上的星星,冬天冻得睡不着觉,早上起来嘴上结满冰霜。遇到刮风天,睡觉时脸上得蒙块挡尘土的布!

  当年最愁人的,是夏天的蚊子、冬天的雪。蚊子成群结队,疯狂咬人,用手在脸上一抹就是一把。为防蚊子叮咬,只好跳着脚步吃饭,或者在脸上手上涂上草木灰,有些人干脆洗泥水澡,全身糊上一层厚黄泥。大雪天,刺骨的冷,风又大,走路直不起腰、迈不开腿,手掌、鼻子和耳朵会迅速被冻麻木。地窝子随时都会被大雪掩埋、封掉,需要外面的人帮助掏开门。孩子上学时怕被风雪刮跑,得在书包里放上大石头。

  面对恶劣环境和重重困难,女兵们丝毫没有退却。参加过克拉玛依石油大会战的宋香莲说:“那时候的人都讲荣誉,上进心特别强,不管干什么只想跑在前头,就怕落在别人后头!”开荒造田、拦河筑坝、修渠引水、打坯盖房,女兵们一点也不比男兵逊色。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因为没日没夜的劳动,青年男女难得有机会接触,没有时间谈恋爱。兵团创业初期有个顺口溜:“粗粮吃细粮卖,刮风下雨当礼拜,兵团姑娘不对外,衣服没领子和口袋。”其时,《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颁布不久,男女婚恋自由,可空旷的戈壁滩人烟稀少,很多夫妻都是靠组织介绍、领导牵线认识的,自愿组成了中国屯垦戍边史上的第一批家庭。婚礼也都很简单,大多是集体婚礼,分包喜糖了事。当时,没有空闲的平房和地窝子,洞房也是集体公用,轮流住,平时夫妻都住在各自的集体宿舍。有的连队没有婚房,只好指派年轻夫妇去睡草垛。

  荒原上燃起鲜活而真实的人间烟火。婴儿清脆的啼哭声,成为戈壁荒原上最动听、最令人振奋和激动的乐曲!

  屯垦戍边的解放军成了家,诞生了第一代“军垦母亲”,有了孩子、留下血脉真的扎下了根,结束了屯疆戍边一代而终的历史。这种景象让当地的少数民族老乡吃了“定心丸”,他们相信解放军不走了,军民关系牢固了,就像石榴籽那样紧紧地相互依靠,发展也打长谱了。

  女兵们付出了双倍的辛劳。她们白天和男兵一样早出晚归,劳动一天下来,累得头昏脑胀。打理家、照顾孩子、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只好留在晚上或雨雪天干,长年累月,身心疲惫。

  中央电视台曾热播过一部电视剧《戈壁母亲》,剧中戈壁母亲就是新疆第一代兵团母亲的缩影。新疆这片特殊的土地,部队这座大熔炉,把女兵们锻造成了有信仰、有追求、有主见的钢铁战士。虽说有些女兵的婚姻不尽如人意,但因为都是从艰苦的岁月里滚爬过来的,最懂同甘共苦的含义,最珍惜相依为命的扶持。岁月验证一切,这批老兵婚姻都比较稳定。

两个故乡

  85岁的金茂芳,是山东进疆女兵的优秀代表。我们赶到她家时,满头银发、满面红光的她早已换上了红上衣,切好了红瓤西瓜。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乡音未改,性格开朗。客厅正面挂满了各种照片和奖状,右侧是她年轻时开拖拉机的大幅照片。她拿出来一大摞老照片,一张张地给我们介绍:“我老家在济宁,我是1952年8月1日坐上去西安的火车的,9月3日到了新疆石河子。”1955年,她和丈夫随大军就地转业,成了第一代军垦职工。不久,她成为“新中国第一代女拖拉机手”。她用军人的执着、女性的细腻养护着机车,7年干了22年的活。“十大戈壁母亲”推选委员会在颁奖辞中这样评价金茂芳:她是兵团第一代女拖拉机手,是拓荒岁月里最杰出的女性!国家给予金茂芳至高无上的荣誉。1960年我国发行第三套人民币时,金茂芳成为1元纸币正面人物“女拖拉机手”的原型,另一面是新疆风光。她驾驶过的那台苏联产的拖拉机,就存放在石河子军垦博物馆里,是国家一级革命文物。

  见到家乡人,她打开了话匣子。谈起那段辉煌历史,金茂芳特别嘱咐:“千万别说人民币上这个拖拉机手是我,她是全疆女拖拉机手的集体形象、群体荣誉。”我端详比对人民币上女拖拉机手的形象与金茂芳当年的照片,真是太像了。“我们这辈子就一门心思,给兵团争光,给山东争气”,当问及她如何评价当初的人生选择时,她毫不犹豫:“我无怨无悔!”

  山东女兵如红柳、胡杨、沙拐枣等沙生植物,靠群体瘦弱的生命绿色构筑了戈壁的生命屏障和生态系统。

  当年以参军或支边名义在甘肃、湖南、山东、上海、广西、四川、河南等省份招收的进疆军垦女兵约五六万人,山东数量最多,占1/3强。这些女兵大多被评为各级劳模或先进,还出现了新中国第一代女医生、女教师、女拖拉机手等。

  与这批山东女兵聊“故乡”这个概念,答案竟然高度一致。“一个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山东,一个是奋斗生活了一生的新疆。”“忠孝不能两全,心中最愧疚的,是没在父母身旁尽女儿之孝。”话还没说完,泪水早已流到了腮边。

  想不到,看一眼故乡的风景,喝一口家乡的水,尝一口家乡的饭,真就成了一种奢望。

  她们用一生悟出了一个朴实的道理:有国,才有家。保家卫国,责无旁贷。强大的祖国,是边疆安定、生活安宁的坚强后盾。

  兵团第二师铁门关市有座“十八团渠纪念碑”。当年为把孔雀河的水引到吾瓦镇的军垦农场,开挖了这条引水渠。修渠用石量很大,又没有运输工具,全靠战士去5公里以外的天山脚下背,一天要背七八趟。一位叫吴素梅的女战士,绳子磨断了,情急之下,剪下自己心爱的辫子,结好了背石头的绳子。美丽的麻花辫揽起棱角锐利的石头。这是一个美丽得让人落泪的真实故事,流传至今。60多年来,十八团渠奔流不息,浇灌着库尔勒垦区的30多万亩农田,成为当地农业发展的命脉。

  1957年,为了解决南北疆之间的交通障碍,王震将军亲自筹划,修筑一条翻越天山的公路,这就是著名的乌库公路。在那支修路大军中,姜同云、田桂芬、刘君淑、陈桂英、王明珠5位山东女兵,不畏艰难困苦,和男同志一样在海拔4280米的冰峰雪山上抡锤打钎、点火放炮、开山修路,休息时还帮男同志洗衣服、缝被子,被誉为“冰峰五姑娘”,当选“新中国屯垦戍边100位感动兵团人物”。

  这些当年不足二十岁的姑娘,一生不攀附、不矫情,捂热心灵,修炼内心,如今都是老奶奶级别的人物,乐享天伦。品味她们的一生,生动耐读、催人泪下。

  山东省文登县马石波村的都桂松,死缠硬磨进了疆——那年她13岁。提起当年参军进新疆的事,总是乐呵呵地说:“我可来对了!”

  立志“干不出成绩,见不到毛主席”不结婚的江桂芳,1961年10月1日站在天安门第三观礼台上参加国庆大典,接着在怀仁堂见到了毛主席,这位“铁姑娘”激动得热泪盈眶,鼓掌鼓得手疼。1964年,她才如约结婚。

  来自山东文登宋村区集西村的周昌花说:“我是个穷孩子。16岁跨入部队大门,我好好干活,是为了报答共产党和毛主席”,“我四个孩子都当过兵,都是党员,都很孝顺。”

  来自山东省莱阳县万里原河马崖村的薛德芬,1947年10月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1952年全村十多名女青年报名参军,她第一个带的头。“听党的话,跟党走!”

  还有许多家庭,因女兵进疆,结下新疆情缘。1952年赵锡琴光荣入伍,历经一两个月的颠簸到达新疆乌苏;1954年,在父母的支持下,她的姐姐来到新疆,弟弟也在新疆参军入伍。1978年,她深明大义的父母毅然举家到新疆投靠子女,最终长眠于天山脚下。

  来自山东荣成的女兵李成兰,1952年进疆。1988年6月,李成兰临终前嘱咐她的孩子们:“你们一定找机会回山东老家看看,骨肉亲情不能断呀!”

  她们是一座山,一座宝藏,一面镜子,让我赞叹,又让我惭愧。

传奇永存

  我行走在新疆大地上,悄然忆起“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迈和“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感叹。疆土千万里,国人有骨气。这些山东女兵,当之无愧的新中国第一代“军垦母亲”,她们平凡的名字已镌刻进共和国的英雄史诗。

  西山农牧场的王蓓丽,其父母都是山东人,父亲1947年参军,参加了解放大西北的战斗,母亲1952年15岁参军做护士工作,1954年经组织介绍结婚,1955年共同转业到兵团。她说:“我的父亲、母亲解放新疆、建设新疆,我的女儿也在农场,我们一家三代扎根新疆、守卫新疆,新疆就是我们全家的命呀!”

  曾经风华正茂、身姿曼妙的山东女兵,与来自全国各地的老一辈兵团人一道,谱写了维稳戍边的人间传奇;经过岁月锤炼,已成为白发苍苍的老人。截至2019年7月底,健在的还有近3100人,平均年龄85岁左右,最大的近100岁。而更多的人,已长眠在天山南北。这些健在的老人始终保持军人神态与风采,对每一次聚会、见面、电话,或者某一次邂逅,都很珍惜,总是在寻找着,辨认着,絮叨着,笑着,闹着,泪水流个不停。行动虽有些迟缓,但很可亲;语言虽然简单,但很精诚;目光虽显昏蒙,但很可敬……

  历史没有忘记,祖国没有忘记,人民没有忘记,后人没有忘记。山东省委、省政府和山东人民一直牵挂着这批女兵。1988年开展了“兵团山东女兵”公益活动,2017年山东女兵进疆65周年,开展了系列关爱“军垦母亲”活动,寻找“兵团山东女兵”。2019年,以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为契机,家乡人带着慰问信和《论语》、鲁班锁、老粗布等饱含山东味的纪念品,逐一进家走访慰问全疆健在的山东女兵。老兵们手捧慰问信,笑里亦含泪:“老家来人了……”“山东没忘我!”“我这辈子知足啦!”

  当初在计划走访慰问时,曾有人疑虑,也有人担心,假如这些老同志提出不合理的诉求怎么办?然而,这些年轻时心怀信仰和责任的女兵,步入杖朝之年,更是心净如水,无欲无求,向组织伸手好像污辱她们的人格和品德,功名、富贵、得失皆为过眼风沙。“尊重历史,方可荣耀”。这段记忆,属于军史,属于国史,属于党史,属于子孙后代。

  据了解,山东正在济南市长清区建设“山东老战士纪念广场”,进疆女兵拟单列一个部分,让子孙后代记住这段非凡的历史和功绩。

  新疆早已旧貌换新颜,走出了荒茫大漠和羌笛、胡笳的凄美,城市和村镇星罗棋布,道路四通八达,“大美新疆”名副其实。新疆与山东,一西一东,两地人民血脉相连,交流交往源远流长。目前山东有大批援疆干部、人才在新疆工作,书写融入“一带一路”倡议的新篇章。

  伴随国家“西部大开发”计划,挺进大西北已成为多少有志青年的梦想,山东女兵的后代扎根新疆这片土地,汇入了建设美丽大西北的滚滚洪流,正在上演着更雄伟、豪迈的英雄传奇……

  致敬,新中国成立初期进疆的山东女兵!

  (作者:厉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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