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婆婆”陈贤妹这五年:毁誉皆平静,还会梦见“小悦悦”(4图)

发布时间:2017-10-13 23:22 | 来源:澎湃新闻 2016-11-08 07:35 | 查看:827次

  澎湃新闻记者 周建平 实习生 黄芷欣

  10月13日,65岁的陈贤妹来到与记者约定的广州市中山六路公交站,她不识字,也说不清自己所在位置,问了路人后,她打电话给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这里有个邮局银行(指“中国邮政储蓄银行”)。”

小悦悦事件事发地的建筑已被拆除。

  在川流不息的车辆和人群中,她站得很直,一米四几的身高反而有些显眼。

  当天,距离佛山“小悦悦事件”正好五周年。

  2011年10月13日下午17时30分,佛山南海黄岐广佛五金城,两岁的女童王悦被一辆面包车两次碾压后又被一辆货车再次碾过,一则7分钟的监控视频显示,18名路人经过现场,无人伸出援手。第19名路人陈贤妹,抱起了躺在地上不停哭喊的王悦。

  陈贤妹来自粤北山区农村,是一名在佛山打工的保姆,傍晚出门拾荒补贴家用。

  当她以道德英雄的形象被卷入关于“小悦悦事件”的道德大讨论时,她并不清楚自己的处境——她不懂上网,也不懂看报。直到众多采访、慰问和颁奖打乱了她的生活节奏,她没法再捡垃圾、给公司做饭。

  接着,有人说她“搏出位”,村人揣测她拿到巨额的奖金,亲戚为借不到钱而埋怨。那时陈贤妹只有一个简单的心愿——回归平静的生活。

  时过境迁,她如愿以偿恢复平静日常,事发地广佛五金城周边建筑也已被拆除。但当五年后,魏则西、徐玉玉事件再度昭示一种底线的道德危机时,你会发现,“小悦悦事件”的回望并不遥远。

  原点

  当年在媒体面前声称帮陈贤妹安排工作的企业没了下文——那时,不断有政府部门、企业来看望她,全国一百多家媒体轮番采访,她频繁受到各地邀请去领奖,被评为“良心人物”、“公益行动奖”、“广东好人”、“2011年度广东十大新闻人物”……

  一切都过去了。

  现在,陈贤妹继续打钟点工、拾荒补贴家用。去年,女儿在广州郊区开起了家禽养殖场,让她过去帮忙看管;后来养殖棚倒塌,砸死很多家禽,生意从此一蹶不振;今年上半年,女儿把鸡鸭鹅卖光了,清明过后,陈贤妹便“回广州找工作”。

  陈贤妹之所以说“回”,是因为她对这座曾工作生活十几年的大城市有亲切感:看不懂公交站牌上的字、不知道地铁站有几个出口,丝毫不影响她在广州自在地工作和生活。她给人当保姆,常去的地方无非周边的公园、超市、菜市场,实在要出远门就问路。她花钱的计算精确到0.1元,支付宝、微信钱包这类便利的新工具对她来说却是多余的。

陈贤妹常去的家政中心。

  9月中旬,陈贤妹服侍了5个月的阿婆病逝,去世时已93岁,家人觉得算高寿了,没太伤心。但当护士说阿婆“没气了”时,陈贤妹还是哭得厉害,逝者的家人反过来劝她,“阿姨,不要太难过了。”

  陈贤妹重人情,在广州越秀这样的老城区,总能融入到一个属于她的熟人社会。

  10月8日,陈贤妹再次来到广州找工作,曾经的雇主吴婆婆便叫陈来自己家暂住。家住广州市中山六路的吴婆婆今年90岁,和陈贤妹家感情很深,陈贤妹的丈夫、儿子、儿媳、孙子,都去过吴家做客。过去,喜欢广府茶楼文化的吴婆婆,每天午休后都会带上陈贤妹去茶楼喝茶、吃茶点、拉家常。

  坐在吴婆婆家,吴不停地称赞陈贤妹的勤奋、老实、“很长情”,“很多保姆做几个月就走了,阿妹一做就是9年。”一旁的陈贤妹不好意思地笑着,低着头不说话。

  1998年,丈夫唐介甫所在的工厂倒闭,为了养家,陈贤妹只身来广州打零工,次年在家政中心的介绍下来到吴婆婆家做保姆。2006年孙子出生,她从广州搬到佛山照顾孙子,其间还回吴家工作过2年。

  9年时间里,中山六路的街坊们渐渐熟悉陈贤妹,有时邻居的老人没空买菜,还会让她帮忙代买。闲下来时,她喜欢去500米外那家当年帮她介绍工作的家政中心坐坐,和附近的保姆拉家常。

  家政中心的老板娘和陈贤妹已是多年的老朋友。老板娘告诉澎湃新闻,陈贤妹属于保姆中很难找到工作的,并列举了她的三大劣势:年纪大、其貌不扬、身材矮小。

  但现在帮她介绍工作,老板娘从不提她是救了“小悦悦”的那个阿婆,只会跟雇主打包票,她人老实肯干,请她“靠得住”,“现在不是很多毒保姆吗,她不会是那一类人。”

  “你想让她去高端的豪宅,做很漂亮的饭菜,做不到的。但是呢,服侍阿婆、阿公那些,倒屎倒尿,她勤勤恳恳,什么都肯做。”

  相识的街坊和保姆们已经极少谈起小悦悦事件,偶尔提到,陈贤妹就说,“都过去那么久了,不要提了。”

  另一个世界

  当年扶起“小悦悦”后,她一度无所适从:外界过于热情的关注和一种从未接触过的思维方式,让她仿佛突然闯入一个陌生而复杂的世界。

  2011年10月15号,陈贤妹照常6点多起床,做好一家人的早餐,然后送孙子上学、给儿子打工的公司买菜做饭、出去捡垃圾卖钱。

  熟人在路上见到她,“阿姨,前天那小孩是不是你抱起来的?有很多人找你啊!”

  “找我有什么用啊,我又没整伤她,我把她抱起来而已!”

  回到家,儿子唐小兵说,妈你这次会不会闯祸了。陈贤妹问儿子,“为什么这么多人来找我,我会不会犯法了?”母子两人在电视上看过扶起被撞者反被问责索赔的新闻。

  次日,家人还在犹豫要不要让陈贤妹躲起来,已经有记者找上门来。她对第一个来访的记者说,我不是做坏事,我只是想救活她。

陈贤妹和吴婆婆。

  “阿婆,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那记者问。

  “我叫陈贤妹,清远阳山县七拱镇岩口村人。”

  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问陈贤妹要身份证确认身份,又让她带着去现场指认。她以为是在做问责调查,怕得双腿直抖,又不得不反复跟他们解释13号那天发生的事。

  那日下午5点半左右,广东佛山黄岐广佛五金城的雨时大时小。陈贤妹背着一袋垃圾路过五金城20座的小巷,听到几米外有女孩的哭声。循声望去,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女孩躺在地上呜呜呜地喊。

  陈贤妹放下垃圾走过去,“小妹妹,别扭计(记者注:粤语“扭计”意为小孩子淘气、闹别扭),快起来。”女孩不搭理,继续躺在地上哭。陈贤妹扶她坐起来,不料女孩刚直起的上身直接瘫倒在双腿上。陈贤妹怕女孩坐在路中间危险,用力把她扶到路边,“肥嘟嘟的,抱起来真的很重。”

  天色阴暗,女孩方才躺着的位置上有一摊水。水溅到陈贤妹的大腿,一阵腥味扑鼻而来。 

  定住眼神一看,她才意识到是血。

  再仔细看,女孩一只眼睛闭着,一只睁开,头上、下半身都是血。她还在呜呜呜地哭,不停地叫妈妈,声音越来越小。陈贤妹一摸她的腰,“软了,骨碎了”。

  雨水打在20座的铁皮顶棚上,啪啦啪啦的响声夹着陈贤妹大声的呼喊,没有人应答。一个人从店铺里两次探出头,看看陈贤妹这边,又缩了回去。

  她只好一家一家铺子地问,“老板是不是你小孩?那小孩伤得很严重啊!”人们默不作声,有人不耐烦,“不是啊,别这么多事。”

  陈贤妹不会说普通话,也不懂怎么打救护车和报警电话,十几分钟问询无果让她感觉无助,“为什么一个小孩活生生的不要?她还没死啊。”

陈贤妹在中山六路。

  慌神的陈贤妹向一个路过的小伙子求助,“快去报警,不报警搞不定。”小伙子掏出手机打110,这时另一个路人对陈贤妹说,“为什么你不报警,报警有钱奖励。”

  陈贤妹拿起女孩掉在地上的鞋子,帮她穿回去。焦虑的等待中,女孩的母亲终于闻讯赶来。母亲把孩子抱起,鞋子又掉了。陈贤妹又捡起来,跟着这对母女。救命的车来了,母亲回过头来,“阿姨你先回去吧,我们带她去医院。”

  喧嚣 

  就这样,第19名路人陈贤妹成了英雄。

  不断有政府部门、企业和媒体来看望她,给她带来奖金和慰问金。她反复推辞,推不掉的,部分收起来,部分转给其他来访者,“电视上不是说有很多孤儿吗,还有人得什么重病,我不知道福利院在哪里,你帮我给他们。”

  来自各地的一百多家媒体轮番采访,要求她配合着拍照录像、指认现场,有人还进入她和家人那不到40平米的出租屋里。房东的儿媳怀孕需要休息,屡被记者按门铃、走动和说话声打扰,陈贤妹一家过意不去,请记者在出租屋外采访。

  “为什么不拒绝?”

  “记者要工作,没关系啦。”五年后,陈贤妹用一种宽慰的语气对澎湃新闻说。

  那时,她没法再捡垃圾、给公司做饭,午饭匆匆扒了几口便继续接受采访。从早上八点多到晚上七八点,没有一刻没有记者和热心人士来找她。然后是各地频繁的领奖和做节目的邀请。她不记得自己去了多少次北京,电视台和主办方每次都会打电话给儿媳妇阿琼提出邀请。

  陈贤妹问阿琼,可不可以不去。“不行啊,人家已经用你的身份证订好机票了。”陈贤妹不好意思拒绝了。

  一次,某市举办公益活动,请陈贤妹担任公益奉献爱心大使。陈贤妹说,“我不去啊,不得闲啊。”对方觉得她不给面子,“陈姨,到处都请得到你,就我们请不到你?”陈贤妹只好答应。

  2011年12月17日,陈贤妹出席北京大学百年讲堂“2011平凡的良心”颁奖礼,她穿着枣红色的棉衣出场。

  她并不知道“北京大学”是什么学校,只听儿子说那是所有名的大学。主持人赞颂她的话她也一句都没听懂,只看到“学生好多,个个都起身鼓掌”,向澎湃新闻回忆此事时,她不自觉地站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作了个鼓掌的动作。

  媒体报道她获得中国最高学府的赞誉,称这次颁奖是一场“盛典”。而她说,“人差不多要死了,这么多人走过,不要见死不救。救人是很平常的、救人是应该的,是不是?人不可以见死不救的……”

  她和家人常在电视上看到关于诈骗和“碰瓷”的新闻,儿媳阿琼还想出救人不被冤枉的方法:如果碰到有人被车撞倒,救之前先用手机拍下视频存证。

  陈贤妹不以为意,“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她向澎湃新闻陈述她的信念,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

  直到现在她也无法完全理解,突如其来的盛誉怎么会降临平凡的自己身上。

  毁誉

  陈贤妹是个道地的村妇,她朴素的价值观来自经验和直觉。

  在她的老家清远市阳山县七拱镇岩口村,2014和2015年的5月,这里曾两度遭遇洪水。今年清明,陈和家人回老家拜山,祖屋门口长满了草,家具已经腐烂。但“为人民服务”还像40年前那样清晰地印在墙上,陈贤妹不识字,孙子给她念,“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一提到雷锋,她的语气便充满崇拜。

  时间往前推60年,陈贤妹有过一次死里逃生的经历。两岁的她掉进家门外的水潭,母亲在外面干活,双目失明的父亲坐在门口,却对女儿落水毫无察觉。牵牛经过的村民见了,跳进水塘里把陈贤妹救了起来。浑浊的潭水呛得她几天都说不出话来,险些丧命。

  “懂事后,老爸常常跟我说,你以前被人救活,你以后有什么事也要帮助别人,救人帮人才有好报。”

  在岩口村,陈贤妹素有乐于助人的名声,有时村民间闹矛盾还会找她调解。年轻时,陈贤妹在村子里救过两个掉进河水的孩子。村民敬重她,老人都叫她阿婶,年轻人都叫她叔婆。

  但舆论的喧嚣一度让陈贤妹和村里人的关系变得微妙。因小悦悦事件获得“最美婆婆”称号后,村里人改口叫她陈婆婆,让她很不习惯。

  陈贤妹会对小悦悦伸出援手,对村里人来说本是平常之事。但她毕竟当过“新闻人物”,是了不得的大事,没有暴富,也不再是名人,这种平静不符合村民的想象。

  有村民当面对陈贤妹说,“你现在拿了好多钱啊,都说你有一百万。”甚至有老家的亲戚上门借钱,有的说借几万块周转做生意,有的说借几万块来盖房子。

  “他们就觉得你拿了很多便宜,”儿媳阿琼说,“不信也没办法,我们真没有拿很多钱。”

  陈贤妹说,收到的奖金和慰问金,大部分转手捐给了别人,她自己留的七、八万,5年间支付儿媳治病的手术费加上补贴家用,全花光了。

  借不到钱的亲戚有些怨气,“找你借几万块而已,要不要这样,是不是怕我还不起。”

  到2012年下半年,找陈贤妹的记者渐渐少了。但老家的村民仍不相信她的生活已回到原点。

  2013年,为了孩子上学,陈贤妹的儿子唐小兵在清远阳山县城买了套二手房,付了几万元首期,让家人搬到县城。唐小兵自己独居佛山,每天下午四点开出租车,做到次日凌晨五点。

  村民们议论,房子要么是陈贤妹家“发财”买的,要么是政府分的。

  阿琼很无奈,“个个都说得我们很有钱的样子,说我们在佛山也有房子,在阳山也有房子,讲到好像到处都有房产。又说不是给了大把钱吗,何必还辛苦出去打工?去叹世界啊!”(记者注:粤语用“叹世界”指享受生活)

  上世纪90年代,陈贤妹到广州打工,一做就是二十几年,后来为照顾孙子才搬到佛山。2016年清明后,陈贤妹再次回到广州,给人当保姆。有朋友对她说,你现在这么有钱,何必要出来找工作。

  “什么话都有,我不听那么多。”她很无奈。

  往事如烟

  现在,陈贤妹梦见小悦悦的次数没以前频繁了。

  间或在梦里听到小悦悦喊,“妈咪,妈咪……”当年的场景便开始模糊重现,小悦悦一只眼睛闭着,头上、下身都是血,哭声越来越小。

  2011年10月18日下午,听说有记者要去王悦所在的广州陆军总医院采访,她便搭顺风车前往探望。在记者包围下,她在医院见到王悦的母亲曲女士,两人的泪水一下涌了出来,几乎说不出话来。

  陈贤妹从环保袋里掏出好心人送她的装着厚厚一沓钱的信封,递给曲女士。曲女士双膝跪地推辞,陈执意推给对方。陈贤妹说,后来她曾去曲女士家询问王悦的情况,“他们夫妻俩见我一次跪一次,这是很重的礼。”

  医院特地允许陈贤妹进入王悦的重症病房,隔着玻璃窗,她见到病床上全身插着管子的王悦,“全身都肿了,手一直在微微颤动,头偏一边睡着。”手术后的王悦,切除了后脑盖骨。

  她小声喊,“悦悦啊,婆婆来看你啊,你顶硬上啊(记者注:粤语“顶硬上”指拼尽全力)!千万别走啊!”

  三天后的凌晨零点32分,王悦因抢救无效死亡。记者打电话来,告诉她小悦悦走了。当天上午九点多,怕被人认出来的陈贤妹戴着口罩,来到广州陆军总医院门前。

  王悦的遗体已经被运往殡仪馆,她没能见王悦最后一面。 

  这些年,从那些有“小悦悦”的梦境中醒来时,她常对家里人感慨,“过了这么多年,小悦悦还托梦给婆婆。”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些重复的梦,她的生活平静得让人感觉不到她曾卷入那么大的漩涡。

  震惊全国的“小悦悦事件”也让广佛五金城一度陷入舆论的漩涡中心。如今,五金城繁华依旧,大大小小的货车匆匆来去,来自全国各地的生意人客居于此,终日与顾客、供货商打交道。同行之间竞争激烈,彼此没有什么交集。

  小悦悦的父母早已离开五金城。陈贤妹曾想打电话问候他们,电话那头用普通话说,“喂,请问你是谁?”陈只会说粤语,接下来的话,她听不懂,也不知该怎么接话,只好挂断。

  两家最后一次联系是在2012年,小悦悦的父亲打给阿琼,问候陈贤妹的健康。再后来,陈贤妹家怕勾起对方的伤痛,两家再也没有联系。

  如今,来到当年的事发地广佛五金城20座,只能看到绿色防护网围着几座新建的砌体结构。20座处于五金城局部改建的范围内,和相连的建筑一起被拆除。

  澎湃新闻和建筑工地附近的店铺老板攀谈,有的说不知道小悦悦,有的说,“20座那边的事,跟我们这边一点关系都没有。”

用户名:验证码:点击我更换图片                *如果看不清验证码,请点击验证码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