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明——地震志愿者回家之后(图)

发布时间:2011-10-15 08:38 | 来源:南方周末2009-04-08 22:14:51 | 查看:2141次

  看了电影《立春》,她觉得松柏像极了那座小县城,自己像极了里面唱意大利歌剧的王彩玲、画油画的黄四宝和跳芭蕾的胡金铨,“因为和别人不一样,就像长了六根手指头,成为别人喉咙里的鱼刺”。

  她不得不向丈夫,向家人,向身边的小镇,一再证明自己做的是有用的,就像电影《集结号》里的谷子地,一生就是为了证明,只是这个证明的过程远比她奔赴震区来得艰难和周折。

为了这张地震志愿服务荣誉证书,肖琳正支付着常人难以预想的代价

  如果时间倒回一年前,肖琳的人生“一句话就能说完”。在湖南常宁松柏镇,30岁的她每天头都不用梳,买菜、做饭、带孩子,闲时看看电视和《知音》,但更多时候,她要么抱着先天肺病的儿子上医院,要么四处给亲友打电话借钱看病。彼时,家中已积攒了三万多元的欠条。

  2008年5月16日,肖琳又背着家人借了三千多元钱,她没有带儿子上医院,而是偷着上了开往成都的火车,她“控制不住自己”想去灾区帮忙,“即使是帮着带带小孩也行”。那时,她还不知道什么是地震“志愿者”。

  在震区绵竹,肖琳给一个受伤的母亲带了十多天的孩子。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像在参与省台的一档叫“变形记”的节目,“完全换了一个人生”。当她离开这座混合着悲伤与爱心的城市回家,却发现“再也回不去了”。

  松柏与中国其他内陆小镇没有什么不同,当地缺乏民间组织,人们只有在把“公益”解释为“做好人好事”、“捐钱捐物”时,方才恍然大悟。

  大多数人,包括她的丈夫王素成,都认为肖琳把自己孩子抛下,借钱去灾区帮别人带孩子,简直是“脑壳发炎”(当地俗语)。与肖琳同龄的王素成坚决要求离婚,除非妻子能证明“做这种好人好事有用”。

  她 在灾区,她遇到许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志愿者,这证明她“没有错”。

  离家22天后,进家的第一分钟开始,肖琳知道自己“算是完了”。

  婆婆一把抱住刚想冲向母亲的孙女,配合着张口就骂的公公,“那么穷,还去帮别人!现在还有脸回来!”婆婆很少大声说话,她一直觉得“做女人要有做女人的规矩”,终于也忍不住呵斥媳妇,“这么多天,家里饭菜、家务我做,孩子我带,你怎么不给我做做好事?!”

  平时话语不多的王素成则扔下一句话,“离婚!”他把被褥抱到隔出来的“客厅”,将肖琳递过来的一件T恤甩回去,“这没用,有本事,你证明你是对的!”

  T恤是肖琳在成都给丈夫买的,29块钱,“很贵”。回来前,王素成已在电话中提出离婚,让她“死在灾区算了”。肖琳觉得这是气话,丈夫会原谅她的,在灾区,她遇到许多从全国各地赶来的志愿者,这证明她“没有错”。

  刚上火车,母亲吕崇勤电话她,“婆家已经闹翻了天”。25小时车程,肖琳不断找理由安慰自己,2002年丈夫也曾做过好事,千里迢迢到广西北海帮亲戚讨公道;地震后,公公婆婆每天都看电视,还流泪,“他们会明白,我做好事光荣”。

  从衡阳火车站转回松柏还要两个多小时。路正在修,坑坑洼洼,大巴左右迂回,仍免不了剧烈颠簸。肖琳和其他乘客都已习以为常,女人们抱着孩子,大声地聊天,男人自顾抽烟、嚼槟榔。

  往来松柏的绝大多数是本地人。在这座矿产是惟一经济支柱的小镇,除了考上外地名校的青年才俊,鲜有人外出工作,绝大多数人被招进水口山矿务局及其隶属的医院、学校、媒体,终老一生。

  中专毕业的肖琳曾走出去过,她试图证明自己可以“过不一样的生活”。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成教学院念了一年书后,肖琳遭遇车祸,眼睛严重受伤,只能辍学回家。临走前,她抱着一个女老乡哭,“以后,我们就是互不相干的人了”。

  成了家庭主妇的肖琳始终无法打消自己的小心思,证明“自己和一般的小镇妇女不一样”,“哪怕就一次”。“5·12”地震成全了她,震后第5天,肖琳借钱瞒着家人去了灾区。

  大巴到达松柏时,风尘仆仆的大型货车明显增多,司机们忙着把矿产送到耒阳、长沙等省内市县,每月能赚一千来块钱,肖的丈夫王素成是其中一员。货车经过的水口山影剧院更像是一幢危房,它已经二十多年没放电影了。时间在那儿仿佛停滞了一般。

  终于到家了。肖琳的家在影剧院斜对面,这片建于上世纪60年代的平房,当年是矿务局最好的职工宿舍,如今已成了一片“贫民窟”。肖琳斜背着挎包,一跳一跳地在水洼间挑拣干净地方下脚。最大的一处垃圾堆旁,便是肖琳的家。自儿子频频生病住院,他们就搬到这里,每月月租50元。

  进门前,隔壁邻居看见了肖琳,出门招呼,哟,出差回来了呀?真像大学生哪。

  迟疑了一下,肖琳推门进了家……

  他  “你做得对,做得光荣,为什么大家都把我们当笑话?你能证明你做得对,我就不离婚。”

  肖琳回家前,“出差论”已成为邻居们茶余饭后的笑柄。在这片几无隐私可言的家属区,王素成不得不找个更符合常理的理由解释妻子的“失踪”,“她出差去了。”他对邻居说。

  王素成1米71的个头,鼻梁挺直,几分像明星吴奇隆,和想象中性格暴躁、完全不体恤妻子的形象有所偏差。他的话不多,沉默时一根接一根地抽烟,这是常年跑运输形成的习惯,“我是个正常人,我想有一个正常的妻子,正常的家,这有错么?”

  在他看来,自从肖琳去了灾区,一切都变得不正常起来。

  闲言碎语还算小事,王素成很难再从亲友处借到儿子看病的钱,“肖琳有钱拿去灾区做好事,你还问我们借钱做什么?”

  肖琳回家后,王素成听不进妻子的解释,“你做得对,做得光荣,为什么大家都把我们当笑话?你能证明你做得对,我就不离婚。”

  冷战一直持续。王素成不再给妻子家用,和工友吃宵夜也不再带上她,甚至不让她碰自己的手机。肖琳则做梦都盼着,“‘变形记’导演找到我说,‘肖琳,你的节目结束了’。”“证明”突然而至。7月20日,水口山矿务局传达室通知肖琳去领信。工友们围上来,催她打开这封来自成都的信,在他们看来,这是件稀罕事。信封里是一张由共青团成都市委发出的志愿者荣誉证书。

  消息很快传遍全厂,水口山电视台、报纸的记者扛着摄像机、相机来到肖琳家。在家里,水口山报社主编邓学军让肖琳举着荣誉证书,抱上两个孩子拍照。邻居们趴在窗外看热闹,这是矿区工人想都不敢想的荣誉,有人啧啧,“做好人好事还是有用的咧”。

  镜头前,婆婆的怨气全消,喜气洋洋地对着话筒说,“媳妇在灾区做好人好事,我们全家都支持她。”丈夫王素成也不再提离婚,和工友吃夜宵,也会叫她同去,还带着全家到南岳衡山旅游了几天。

  电视节目播出后,肖琳在当地成了小名人。但闲言碎语也开始扩大,有人说她借钱做好事,“脑壳发炎”;有债主抱怨肖琳,“借别人的钱,出自己的风头”。母亲吕崇勤要求女儿不再接受采访,“给别人戳脊梁骨”。

  肖琳已不在乎这些,她终于在丈夫面前“证明了自己”,这是最重要的。现在,这个因朴素的冲动奔赴灾区的山村志愿者,骨子里仍旧传统,她只想“回到从前的正常生活”。

  8月中旬,因金融危机,矿价暴跌,肖琳所在的企业金信公司停产,水口山矿务局停止向工人发放每月300块钱的低保。肖琳也不例外。
这让刚恢复正常的家庭再次剧烈撕裂。王素成发誓,“这婚是离定了”。公公更是扇了肖琳一巴掌,“矿上真认为你是对的,为啥会停你的低保?!

  他们  “杭州是杭州,松柏是松柏。”

  在松柏镇之外,肖琳其实不乏支持者。她用的手机,是她帮助过的震区母亲送的,当肖琳的低保被停发后,对方还邀请她同去杭州打工。

  在杭州的几个月,肖琳找到了“组织”。杭州知名义工朱强荣告诉她,“你不但正常,而且伟大,就是起点太高,应该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做公益,比方说,收集废旧电池。”肖琳还参加了当地义工的分享活动与培训,她被告知,做公益“不仅要有爱心,还要做到专业”。

  电话里,肖琳将自己的新发现告诉丈夫,“在杭州,我不需要证明自己。”电话那头答,“杭州是杭州,松柏是松柏。”

  2009年除夕前夕,从杭州回家过年的肖琳带着荣誉证书及报道过她的报纸,找当地商家募捐衣物。她被杭州的志同道合者鼓舞了勇气,她想再次证明自己。

  肖琳选择了常春路,当地最繁华的商业街,但名人效应效果不明显,何况还是“怪怪的”名声。肖琳专挑运动类专卖店进去,“太高档的店,老板肯定舍不得捐,童装奶粉店,又怕老板以为我是想给自己的小孩用。”

  大多数专卖店答复她老板不在,或是没存货,新货不便捐。有一家则不客气地将她轰了出去,“我自己做生意都难,还捐给别人?脑壳发炎咯!”跑了近20家,肖琳终于在两家店里有所收获,对方在她不间断地劝说了一个多小时后,从仓库里拿出了一套薄内衣和一双旧布鞋。

  这已经让肖琳感激万分,“毕竟还是有人理解我,支持我的。”

  王素成的想法则完全相反,“像个乞丐一样!不像话!我们人穷志不能短!”

  彼时,去过成都、杭州,上了几回电视、报纸,敢于上街募捐的肖琳在当地受到了新的解读。越来越多的人慕名找到这位喜欢“做好人好事”的“名人”帮忙。走在街上,肖琳甚至也会被拦住,“妹子,你那么喜欢做好事,那就帮我儿子在成都或杭州找份工作吧,还有,他1米72,二本,你看有没合适他的对象?”见肖琳不语,对方急了,“你都能帮不认识的人,不能帮帮你工友?我不是要你做免费好事,办成了我给你红包!”

  肖琳渴望知音。看了电影《立春》,她觉得松柏像极了那座小县城,自己像极了里面唱意大利歌剧的王彩玲、画油画的黄四宝和跳芭蕾的胡金铨,“因为和别人不一样,就像长了六个手指头,成为别人喉咙里的鱼刺”,“但他们还是有人理解,虽然只有几个”。

  肖琳曾带儿子在一家摄像馆拍生日纪念照,和老板谈起自己的抱负,她想在松柏组织公益协会,从小事做起,比如搜集废旧电池,得到老板的附和。此后,只要提起这家摄像馆,她会兴奋地说,“老板是我好朋友。”

  上街募捐后不久,肖琳再次路过这家摄像馆,进去和老板聊天,“你以前说支持我……”她的话很快被对方打断,“我不是说支持,我是说理解,我当然说理解了,难道还反对不成?”

  家里,肖琳与丈夫的冷战还在继续。一次雨天,王素成回到家,脱下鞋伸向肖琳,湿淋淋的皮鞋在两人之间流泪不止,“我的皮鞋穿洞了都没钱买,你还整天想着和我们没关系的人”。

  离开 “领导都表扬我了!老公也终于不吼我了!”

  慢慢地,肖琳后悔了。当母亲抱怨没心没肺的女婿时,她开始为丈夫说话,“我的确有点不懂事……”当在四川灾区的激情消退后,杭州义工组织热情洋溢的氛围远去时,肖琳重又被家庭的现实、小镇的世故人情包围、吞没。

  2009年3月,肖琳再次从杭州回来,带回了子宫肿瘤及杭州一家企业捐助的5000元钱,她一个人搬进了医院。

  位于松柏镇的常宁市第二医院的医生建议肖琳先打吊针消炎,年底再回来切除肿瘤,“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切除子宫”。医生清楚,子宫对于一个乡镇妇女意味着什么,“何况眼下肖琳的夫妻关系那么糟糕,一定要全力保住子宫”。

  住院期间,丈夫王素成没来看望一次,他在忙着申请10万元购车贷款,以后给自己打工,每月收入可增加到五千多元。贷款是下下策,王素成曾经开口向亲友借,遭到一口回绝,“找你老婆要去啊,她那么有本事。”

  肖琳越来越理解丈夫的“绝情”,“我不在家时,他一个人承受了多大的压力”。苦恼时,她曾给杭州义工朱强荣电话,对方鼓励她“最好别回杭州”,“在杭州,你只是千万义工中的沧海一粟;但在松柏,你可以星火燎原。”电话中,肖琳再又兴奋起来,冷却后,她又觉得朱师傅的期待“太遥远”。

  眼下,她只想挽回她的子宫和她的家庭。出院后,肖琳和丈夫长谈了一次,她提出回杭州打工,赚钱并避风头;后者同意暂不离婚,但仍然要求肖琳证明给他看,“你做好事是对的”。

  她随即找到水口山矿务局宣传部部长吴保华,请求矿上能减少丈夫的4万元保证金。作为无编制的临时工人,王素成需要交这笔钱作为信用担保,方才能独立开车经营。吴当场同意减为2万,还表扬她“做好事体现了矿务局工人的先进性”。

  肖琳犹豫了半天,还是再接再励地提出了自己被停了低保的事。这显然难为了宣传部长,他的解释是:“不能因为做了好事,就搞区别对待,不好向其他人交待。”肖琳连连称是,没再坚持。

  和刚捐过门槛的祥林嫂一样,她还是兴奋地冲出办公室打电话,对象分别是丈夫和母亲。“领导都表扬我了!老公也终于不吼我了!”肖琳兴奋难平,“他还劝我尽快离开,风波还没过,留在松柏,我会被口水淹死。”

  她真的决定离开了。

       (南方周末记者 潘晓凌)

(责任编辑:王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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