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大凉山上的铿锵承诺——记马班上的邮递员王顺友(图)

发布时间:2010-06-04 09:34 | 来源:人民网 2005-06-03 06:00 | 查看:6056次

  王顺友穿越雅砻江钢索吊桥。本报记者 雷声摄

  山又高来路又险,

  翻了一坡又一坡。

  哪个喜欢天天走?

  因为人民需要我。

  今年老王四十岁,

  牵着马儿翻山坡。

  为人民服务不算苦,

  再苦再累都快活!

——摘自王顺友自编苗族山歌

  二十年,每年至少330天,在苍凉孤寂的深山峡谷里踯躅独行;

  二十年,步行26万公里,足可重走长征21回,环绕地球六圈半;

  二十年,没延误一个班期,没丢失一封邮件,投递准确率100%;

  ……

  一个人,一匹马,一条路;雪域高原,万水千山,铿锵承诺。

  奇迹创造者——一个普普通通马班邮路乡邮员,名字叫做王顺友。

  忠诚如铁

  “我们有位好母亲,名字叫做共产党。从小抚育我长大,教我长大爱国家”

  木里,偏亘四川凉山州西北角,中国仅有的两个藏族自治县之一。传说中,女神巴登娜姆诞生于此。境内高山林立,峡谷纵横,三江并流,蔚为壮观。

  地势险,平地少。多少年来,当地人通信方式多为口传、人递、烽火。即至解放,公路不通,邮件传递也只能靠乡邮员步行背送。

  直到1960年,境况才有所改变,乡邮员开始配马——马班邮路由此而生。

  王顺友打小就对送邮件这差事充满好奇,不为别的,因为父亲就是一名乡邮员。

  “雪山上的雪,灼伤了我的眼!”冬夜,父亲牵着马尾巴撞开家门,瘫倒在地。母亲赶紧找来草药,为他熏疗。

  清晨,父亲看到了光亮,把邮包往马背上一捆,勒紧,倔强地又要走。

  “能不能不去?”母亲抱着他的腿哭。

  “你懂什么?县委的文件不按时送到,全乡的工作就要受影响。”父亲扭头就走。

  幼小的心灵深深震撼:乡邮员居然如此重要!那一年,王顺友刚刚8岁。

  12年后,疲惫的老乡邮员终于结束了30年的邮路生涯,风华正茂的王顺友子承父业。漫漫邮路,从此多了一个年轻人。

  “一不能贪,二不能丢,三不能脏,四不能慢。”父亲将自己心爱的邮包,郑重塞进这个稚嫩的新兵怀里。

  王顺友认真地点点头,目光炯炯。谁能料想,这一上路,就是20年。

  雪山、深谷、湍流;冰雹、飞石、野兽。山难越,水难趟,路难走。

  饿了啃一块糌粑,渴了捧一口山泉,困了蜷缩在山洞……夏天一身泥,冬天一身雪,风雨相伴,风雨无阻。

  一条马班邮路,王顺友走得惊心动魄、险象环生。

  九十九道拐——拐连拐,弯连弯,附近山民谈之色变。抬头,悬崖峭壁;低头,波涛汹涌。天似簸箕,路如天梯,人随马后,马粪便直接掉在身上,想躲都躲不掉。有的地方须手脚并用方能通行,稍有不慎,就会摔下山崖,江水呼啸而过,连尸体都找不到。

  王顺友每次经过,都异常小心,但仍难逃厄运。

  1995年的一天,一只山鸡猝然飞出,惊得骡子后腿乱踢,王顺友“嗷”的一声,扑通倒地——他的肠子被踢破了。顿时,豆汗淋漓,脸色惨白,动弹不得。

  “邮件!邮件!”王顺友强忍剧痛,牵马上路。

  一路走,一路哭,一路吼。

  捧着肚子,连走9天,王顺友终于送完邮件。当被老乡架到医院时,人已气若悬丝,奄奄一息。

  打开腹腔,满是脓血……医生说,再晚来两小时,命就保不住了。

  立即手术。惊魂4小时,王顺友挺了过来,但肠子却不得不剪去一截,落下终身残疾。

  躺在病床,辗转反侧:这身体,还能再跑邮路吗?

  然而,这一丝犹豫也被父亲察觉:“为党做事要一辈子,当不得逃兵!”这位扛过枪、剿过匪的老人,不光把马缰绳传给儿子,也把对党的如铁忠诚传给了儿子。不久,王顺友抖擞精神,重返邮路。

  传邮万里,国脉所系,政权象征,主权象征。

  传递党的声音,输送山外信息。悠长的邮路上,王顺友被奉为“使者”。在偏远山村的乡民眼中,乡邮员就是党派去看他们的人。报纸、文件、杂志,成了当地了解党的声音和外界变化的主要甚至唯一渠道。

  如若一个月没看见王顺友,他们就会问:为什么党不管这里了?

  “一想到这儿,伤口就不那么痛了。”王顺友说,从乡民们眼里,他看到了什么是党,什么是党员,什么是党的事业……

  责任如山

  “太阳出来照山坡,照得山上石头多。要学石头千年在,不学半路丢草鞋”

  县城—白碉乡—三桷垭乡—倮波乡,来回360公里。

  木里的马班邮路中,数王顺友这条最长。沿途,除了偶尔能碰见马帮,几乎无人。

  王顺友的必经之地——海拔4200米的察尔瓦梁子,彝语中意为“披肩”,形容山很直、很陡,当地人称“鬼门关”。王顺友一走就是20年,由此得一绰号:王胆大。

  然而,让“王胆大”心有余悸的,除了大自然的无常,还有人的侵袭。

  2000年7月,王顺友翻越察尔瓦梁子。忽地,树林中窜出两个劫匪。

  “把身上的钱和东西统统交出来!”劫匪手持尖刀,恶狠狠地叫嚣。

  “我是乡邮员,驮的是邮包。要钱没有,要命一条!”王顺友拔出防身用的柴刀,一副拼命的架势。

  一番话、一股气,倒让劫匪发愣了。趁此机会,王顺友跨上骡马,箭一般冲了过去。这次历险,让“王胆大”名声更噪。

  “亏得冲过去了,不然邮件怕是保不住。”至今,王顺友仍对邮包安然无恙颇为得意。

  邮包,就是王顺友的命。安营扎寨,第一件事便是卸下邮包,细细捋平,枕在脑下,觉才能睡得安稳。

  “邮件是国家之宝,湿不得,脏不得。”王顺友常说,人在包在,这是规矩。

  好一个“人在包在”!为了兑现这规矩,他差点把命都搭进去。

  1988年7月,湍急的雅砻江边。王顺友习惯性地套牢溜索,准备过江。然而,快到对岸时,溜索绳突然绷断,王顺友“啊”的一声,从两米多高的空中跌落下来。所幸,人只摔在江岸上,可邮件却从背上弹入水中,顺江而去。

  顾不上庆幸死里逃生,顾不上不习水性,王顺友操起一根树枝,纵身扎进江中。水流湍急,又受刺激,把邮包拖上岸时,整个人都瘫了。

  不等缓过劲来,王顺友又挣扎着起身,奔向倮波乡……

  让倮波乡人的记忆难以忘怀的,又何止这一幕?

  1998年8月,木里遭受百年未遇的暴雨、泥石流袭击。通往外面的路全部冲毁,连小桥也全被洪魔卷走——整个倮波几成孤岛,与世隔绝。

  正当乡民们绝望时,王顺友来了。“浑身沾满稀泥,裤脚高高挽起,蹭破皮的腿上,血一个劲儿往外渗,和着泥水往下淌,额头上也肿起一个大包。”乡长扎西龙布记忆犹新。

  当严严实实的塑料布包好的邮包打开后,人们惊呆了:15公斤邮件干干净净,完好无损。

  有人问:这么做,值当不值当?“只要乡里能及时跟外面保持联系,值当!”王顺友淡淡地说,这是责任。

  责任如山,巍巍屹立;责任如火,熊熊燃烧。

  亲民如水

  “山靠山来水连水,不是送邮人不熟。时间长了心连心,鱼水相连永不分”

  望到屋,走到哭。木里的山路,多半如此。

  本可抄近道,把邮件送至乡政府签单了结,但王顺友偏舍近求远,绕行山间,图的就是“邮件交到乡民手”。

  甚至,当县城到白碉乡的公路贯通后,王顺友依然“我行我素”,照旧牵着他的骡马翻雪山,趟河谷,去走那条要多花两天时间的马班邮路。

  “有车不坐,傻不傻呀?”

  “雪山上的乡亲眼巴巴地等着我,这点路算不得什么!”

  “把邮件放到乡上就行了,何必这么苦自己?”

  “乡上领导忙,没空专门送。让老乡跑那么远来取,不好意思。我多走几步,两头都方便。”

  但凡王顺友认定的事、认准的理,九头骡子也拉不回来。

  “‘王师傅’来了!”在乔瓦镇锄头湾村,当地人这样尊称王顺友。

  “大家都喜欢他,他一来,这边就跟过节似的,他是我们的‘福音天使’!”村妇女主任降初玛眉飞色舞。

  是啊,这个“福音天使”怎能不受人喜欢?他不仅送邮件,还帮老乡寄信、寄包裹,从不跟人要钱;帮忙买东西,给多少是多少。多年下来,连他自己也记不得,到底为邮路上的乡民们垫了多少钱。

  不光替人省钱,还要为人“生”钱,王顺友爱干分外活:

  ——白碉乡的水稻亩产原来只有250多公斤,他自掏腰包,从城里带回了良种,一撒下去,立竿见影,亩产竟涨到350多公斤,乡民们个个笑开了花。

  ——倮波乡的磨子沟只能种土豆、包谷、荞子,他给村民买来青菜、莲花白、萝卜等菜种后,现在冬天这里都能吃上新鲜蔬菜。

  “别打肿脸充胖子!”好心人劝他。

  “这点钱,算不得啥子!”在王顺友眼里,乡民们的事都是大事。

  去年秋,“健康快车”专程到木里,为群众免费做白内障复明手术。时间紧迫,如何通知,犯了难!

  “要快!”县邮政局局长杨平亲自把通知单交给王顺友。可他哪里知道,王顺友的胃病正闹得凶。

  “行!”王顺友二话没说,揣上胃药,牵马上路。干馒头就着山泉就一天,马缠皮地上一扔便一夜。一路上,王顺友没吃好一顿饭、没睡好一个觉。终于,他比平常提前三天到达倮波,而代价是,人已痛得不成人样,被抬进了乡卫生院。

  当晚,免费做手术的通知迅速传遍全乡,而王顺友为送通知住院的消息也随之传开。

  次日一早,好多乡民跑到卫生院来看他。双目失明的藏族老阿爸,揣上家里仅有的几个鸡蛋,颤巍巍地摸到病床前,眼里噙满泪水:“王顺友,好人!好人!”

  将心比心,以心换心。王顺友人如其名,朋友遍邮路。

  “老乡们特关心我,每隔七八天望见我一次,他们就放心,晓得我在邮路上还安全。”王顺友说,如果十几天没见着他,乡民们就要四处打听他的消息。

  前年冬,送邮途中,王顺友再次病倒在路旁小店,但仍要坚持送邮。店主邱拉坡不放心,只得把店交给家人,陪着病秧秧的他跋涉6天,直至邮件送完。

  马班邮路沿途的老乡们,都把王顺友当成亲人。果子成熟时,他的口袋里总有偷偷塞进的水果;路边小店里,总备着他爱抽的“索玛”烟……

  生活如歌

  “山歌不唱不开怀,钢刀不磨生黄锈。大路不走草成窝,胸膛不挺背要驼”

  艰苦之旅,危险之旅,孤独之旅。

  每个月28天的山野漂泊,并未让奔走于马班邮路上的王顺友消沉颓废。在他看来,这就是生活的常态。

  2005年1月6日,雅砻江边。又一次惊心动魄,又一次生死考验。

  正要上吊桥,王顺友眼瞅着十几米远处,一队马帮已在桥上,心中暗喜:总算可以说说话了。

  可没等他张口招呼,吊桥一侧手臂粗的钢缆骤然断裂,桥身瞬间翻转90度,桥上人马纷纷坠江,转眼就被咆哮的江水吞噬。

  目瞪口呆!这突然的变故惊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望着奔腾的江水、半悬的残桥,王顺友兀自泪流。

  事后,有人问他:“假如你也在桥上,怕不怕?”

  “人总归一死,死也要死个明白。要是死在送邮件的路上,不冤!”

  然而,王顺友最常面对的“敌人”并非死亡,而是孤独。

  “有时,在大山里走好几天都碰不着一个人,不说一句话。猛地下意识从嘴里蹦出一句来,能把自己吓一跳。”

  白天,实在找不到人说话,王顺友就干脆跟他唯一的伙伴——骡马说话。“加油啊!老伙计,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呢!”

  夜晚,天空群星闪烁,大雪纷纷扬扬。篝火旁,啜一口粗劣的白酒,王顺友泪光点点。

  四周静得可怕,陪伴他的,只有远处的风声、水声和狼的嚎叫声……

  他想起了父亲——老人当年跑邮路,最重时一个邮包60公斤,步行送邮,无怨无悔;

  他想起了妻儿——每次出邮前,他们都精心地为自己准备干粮,拾掇行囊,嘱咐再三;

  他想起了乡民——当自己把报纸和信件交给他们时,他们那股高兴劲儿就像过年一样;

  一声“谢谢”,一张笑脸,一种友善,都让他心里特别舒服。

  想想这些,心也就不那么难过了。

  编山歌、唱山歌,则是他另一个排遣孤寂的绝招。

  苗族,能歌善舞。这位苗家汉子很多话说不出来,却唱得出来:“高山下雪雪满坡,我的衣裳穿得薄。哪位伙伴心肠好,借件给我穿过河。”

  高兴的时候,他唱山歌;疲劳的时候,他也唱山歌;难过的时候,他还唱山歌……

  生活是艰辛的,工作是劳累的,但抱有希望的人永远豁达乐观。

  20年来,只读过小学三年级的王顺友,自编的山歌已记了满满一大本。在孤独的马班邮路上,自编、自唱山歌,是他惟一的娱乐。

  “除了山歌,他的笛子吹得很棒,苗舞跳得也很好。”同事偷偷“揭发”。

  有例为证。今年春节,王顺友的至交、同事蔡顺华结婚。他俨然以主人的身份招呼客人,请来乐班,并亲自吹起了笛子,跳起了苗家的芦笙舞。

  “那是我看到他最开心的一次。”杨平回忆。豁达乐观的王顺友不光会调适自己的心情,还很善于为别人排遣、鼓劲。

  邮电分营,地方经济滑坡,县邮政局连年亏损。最少时,茶布朗支局月收入仅3.18元。工资不能按时发放,设备无法及时更新……在一些职工中,悲观情绪开始滋生。

  但无论何时,同事们看到王顺友,他总是乐呵呵。“邮政困难,行行都难!再说,好日子都是自己挣来的,铆足劲,好好干,邮政的日子一定会好起来。”王顺友自发地解别人的思想“扣子”。

  把生死置之度外,把方便给予别人,把快乐带给大家,王顺友在这长长的“人生苦旅”中享受着那份属于自己的快乐。

  情深如海

  “我家住在银盘坡,心里有话好想说。天天出门为人民,家里只有妻一个”

  在山上,王顺友动中有乐;在家里,妻子韩撒静中有苦。

  出门门里没人,进门门外没人。韩撒的记忆里,王顺友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

  儿子在外上学,女儿出门打工,一个人住在山上,陪伴她的只有孤独和害怕。她说,她是一个“孤单单的女人”。

  家庭的重担,责无旁贷地落到了她的肩上。

  长期患病,皮肤粗糙,满脸皱纹。多年的操劳已经让她品足了生活的艰辛——这个46岁的妇人,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很多。

  她怨过、恨过、哭过,但一说起丈夫的工作和辛劳,依旧一脸心疼:

  “我晓得他一个人在外也是苦,翻那么高的山,晚上还要睡野地,又是雪又是雨,还有狼!”

  “他回来累得话都懒得讲,还没歇一会儿,又要上县里拿下一班邮件,你看他的背现在就驼了。”

  ……“家对我来说,有时候就像个旅馆。”一谈起家,王顺友黯然神伤。

  王顺友有三个家:一个是白碉乡的父亲家,一个是银盘坡的妻儿家,还有一个就是邮路上无处不在流动的“家”。

  “在山上,最不放心的还是银盘坡的那个家。”每次跑邮路回来,王顺友都不忘给妻儿带点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衣服。偶尔碰上老乡硬塞的土特产,也一定会带回家,与他们分享。“算是小小的补偿吧!虽然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对儿子王银海,王顺友充满希冀。

  即便再忙,每次到县城取邮件时,王顺友都不忘去求学的儿子那里转转。

  “看到‘√’多,就特别高兴。”王银海说,爸爸最喜欢翻看他的作业本。

  相视,无语——多年来,由于接触时间太少,父子间早已习惯了这种交流方式。

  “但我还是很希望他能常来。尽管每次来,马鞍、皮褡裢堆一地,满屋子都是马汗臭味。可不知道为啥,一闻到这味道,心里就踏实,觉也睡得香。”王银海十分珍视那短暂的团聚。

  没能给母亲送终,王顺友至今耿耿于怀,已成为刻在他记忆中永久的遗憾。所以,每次路经白碉,他都不忘给71岁的老父亲捎两斤白酒。

  “我这辈子,欠别人的太多。还是再干几年,等我退休了,好好还他们。”王顺友总这么说。

  40多岁,正是一个人事业发展的巅峰,但这却已接近乡邮员职业生命的极限。马班邮路上,这个年龄已经老了。

  “哪怕他什么都不干,只要能天天在家,陪我说说话,就很满足了。”韩撒叹了口气——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就盼着王顺友退休的那一天。

  《人民日报》 (2005年06月03日 第一版)  

(责任编辑:卢亚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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